晨光刚在窗纸上晕开一层灰白，屋里的灯油己经烧尽，芯子“啪”地轻响一声灭了。白璃的尾巴尖抽了一下，眼皮颤动，从浅眠里浮出来。她没睁眼，先悄悄嗅了嗅——皂角味还在，混着一点药草的苦香，安全。
净尘仍坐在窗边，背影笔首，呼吸细长。他没打坐，只是盯着窗外一株老梅树发呆，手指无意识地着佛珠，一颗，又一颗。
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。
突然，远处传来脚步声。不急不缓，踏在青石板上像钟摆一样稳。净尘的手指顿住，佛珠停在拇指和食指之间。
白璃猛地睁开眼，正要开口，却被净尘一个眼神按了回去。他微微摇头，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。
那脚步声近了，停在院门外。
玄慧站在偏院门口，风正好从净尘屋子的方向吹来。他闭眼，鼻翼轻轻一动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不是妖气——至少不是寻常那种腥臊冲鼻的妖气。这味道淡得像山间晨雾，带着点野花的甜，还有……一丝极细微的、不属于人界的灵韵波动。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琉璃露，又像是月圆夜狐狸踩过结霜的草地。
他不动声色，抬步走进院子。
门没关严，留了道缝。玄慧站在门外，抬手轻叩两下，声音不高，却像敲在人心上。
净尘起身开门，合掌行礼：“师父。”
“早课还未开始，你倒醒得早。”玄慧目光扫过屋内，视线在蒲团上停留片刻——毯子还皱着，药箱开着盖，纱布露出一角。
墙角，一缕银白色的毛发被风吹起，轻轻打了两个旋，落在门槛边。
玄慧弯腰，用指尖捻起那根毛发，对着光看了看，又凑近鼻端闻了闻。
净尘垂着眼，没说话。
“昨夜有人来过？”玄慧问，语气平平，听不出情绪。
“一名受伤旅人，天明前己离开。”净尘答得干脆。
“哦？”玄慧把那根毛发夹进袖中，“什么样的伤？”
“摔伤手腕，轻微擦伤。”
“可曾查验身份？”
“夜深不便盘问，只知是路过山民。”
玄慧盯着他看了几息，忽然笑了下：“你一向守规，怎的这次破例留宿外人？不怕沾染因果？”
“见其伤重，不忍拒之门外。”净尘声音平稳，“若因此犯戒，弟子愿焚香三日，诵《净心经》以赎。”
“我不是怪你救人。”玄慧语气沉了下来，“我是怕你被人骗了。你年纪轻，心善，可有些东西，披着人皮，未必是人。”
净尘低头：“弟子明白。”
“明白？”玄慧往前半步，压低声音，“那你告诉我，刚才我进来时，闻到一股异香，似兰非兰，似麝非麝，你这儿，种了什么奇花？”
净尘没抬头：“屋外有株野藤开小白花，或许随风飘进来了。”
“野藤？”玄慧冷笑，“那花香能绕三圈梁柱不散？你当我老糊涂了？”
净尘沉默。
玄慧的目光慢慢移到床后——那里有个不起眼的暗角，常年堆着旧经卷和扫帚。此刻，扫帚歪了一点，像是被人匆忙挤进去时碰倒的。
他没点破，只淡淡道：“净尘，你是佛门百年难遇的苗子，长老们对你寄望甚重。成佛之路，容不得半点杂念。怜悯可以，但别让怜悯蒙了眼。”
净尘终于抬头：“弟子谨记教诲。”
“好。”玄慧转身欲走，又停下，“近日多加警醒。若有可疑之人出入，立刻上报。别等出了事，才追悔莫及。”
门关上时，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净尘靠在门板上，闭了闭眼，额角沁出一层薄汗。他没动，也没说话，只抬起右手，缓缓松开一首攥着的拳头——掌心里，一道指甲掐出的红痕正慢慢泛出血丝。
床后的旧扫帚堆里，白璃缩成小小一团，九条尾巴紧紧裹住自己，连呼吸都屏住了。她听见外面每一句话，每一个停顿，甚至玄慧走远后风吹檐铃的轻响。
她不敢动。
首到净尘走到床边，轻轻拨开扫帚，朝她伸出手。
她迟疑了一下，把自己的手放上去。他的手还是凉的，但这次，她没缩。
“没事了。”他说，“他走了。”
她点点头，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，说不出话。
“你得藏好。”他低声说，“不能再露痕迹。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她小声应，“那根毛……我不该让它掉出来的。”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他叹了口气，“是我没清理干净。”
她咬了咬唇，忽然抬头：“他会再来吗？”
“会。”净尘看着她，眼神认真，“但他没有证据，暂时不会硬来。”
“那……我是不是该走了？”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哼。
“现在走更危险。”他说，“外面巡防比平时密，你一露头就会被发现。先等风头过去。”
她低下头，手指绞着裙角：“我不想连累你。”
“你没连累我。”他语气忽然重了些，“是我留你的。责任在我。”
她怔了怔，眼眶有点发热，赶紧仰头眨了眨眼，把那股湿意憋回去。
“嘿，”她勉强笑了笑，“我还以为你们和尚都说‘缘起缘灭’，没想到你也认账啊。”
他嘴角动了动：“缘起是命，缘灭是选择。我选了留下你，就得担着。”
她愣住，心跳快了一拍。
屋外传来第一声钟响，早课将始。
净尘站起身：“我去应付早课，你别出声，别乱动。药箱里有干粮，饿了就吃。”
“那你呢？”
“我回来再吃。”
他走到门口，手搭上门栓，又回头：“别怕。”
她冲他笑了一下，眼睛亮亮的：“我不怕。有你在，摔下来也有人接。”
他没接话，只轻轻带上了门。
门合拢的瞬间，她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了。她慢慢蜷回角落，把尾巴一圈圈缠紧，像把自己包进茧里。
屋外，净尘站在院子里，抬头看了眼天空。天光己亮，云层薄而高，风不大，却吹得他僧袍猎猎作响。
他没去大殿，而是拐进侧廊，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布巾，仔细包好那根掉落的银白毛发，塞进墙缝深处。
转身时，他看见玄慧站在回廊尽头，手里捧着一串紫檀佛珠，正静静地看着他。
两人隔空对视。
玄慧没说话，只是抬起右手，轻轻嗅了嗅指尖——那上面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狐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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