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慧盯着净尘，声音低得像压在石板下的风：“那你今日所言，岂非——彻头彻尾的欺瞒？”
屋子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。白璃的手指抠进毯子边缘，指甲几乎要裂开。她看着净尘的背影，那身僧袍依旧挺首，可她知道，他正站在悬崖边上，一步退后就是万丈深渊。
“弟子……”净尘开口，嗓音没抖，却比刚才沉了许多，“确有隐瞒。”
“好一个‘确有隐瞒’！”玄慧猛地抬手，袖风扫过桌角经卷，“你可知这己非戒律轻违，而是欺师灭道！来人——”
两名弟子立刻上前，一人封住房门，另一人掐诀凝气，窗棂外浮起一层淡金光膜，佛门禁制正在启动。
白璃瞳孔一缩。她不是没逃过命，可从没一次是被人护着逃的。她猛地站起身，九条尾巴无声展开，体内妖力缓缓涌动——她不能让他一个人扛下所有。
就在她准备破窗而出时，净尘忽然侧身一步，挡在她与门口之间。
“师父。”他双膝一弯，跪了下去，却不低头，“若论知情不报，罪在我身。此狐现身佛地，我未上报，是我之过。”
玄慧冷笑：“你还替她说话？她乃妖物，擅闯禁地，盗取供果，扰乱清修，桩桩件件皆触佛门重律！你竟还敢包庇？”
“她未盗供果。”净尘声音平稳，“我可作证。”
“你拿什么作证？你连那只猫都编不出来第二只了！”
“我不需要猫。”净尘抬起头，目光首视玄慧，“我只需说一句实话——昨夜，我见她藏于屋内，心知她是异类，却未驱逐，也未禀报。此为‘知情不报’，属我一人之罪。”
屋里静得落针可闻。
玄慧眯起眼：“你当真要用一条轻律，换她逃脱？”
“不是逃脱。”净尘一字一顿，“是交由弟子处置。她若真有罪，该由我亲自送她归案，而非劳烦长老动手。”
白璃愣住了。她张了张嘴，想喊他的名字，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。
“荒唐！”玄慧怒极反笑，“你修行多年，竟为一只狐狸动了执念？你以为这是慈悲？这是痴妄！”
“若是痴妄……”净尘低头，指尖轻轻抚过腕上佛珠，“那也是弟子甘愿承受的痴妄。”
玄慧沉默片刻，忽然挥手：“结界暂不起。我要看看，你到底能疯到什么地步。”
话音未落，窗外忽地掠过一道银光——白璃动了。
她趁着两人对峙的刹那，身形一闪，撞向窗户。玻璃应声而碎，她如箭般射出，落地翻滚，借着屋后矮墙的遮挡，几个起落便冲向后山林。
“追！”玄慧厉喝。
两名弟子立刻追出，刚跃上屋顶，却被一道白影拦住去路。
净尘站在檐角，僧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，手中佛珠缓缓滑动。
“我说过，由我处置。”他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，“她走了，但我会留下。”
“你敢阻我？”玄慧立于院中，掌心浮起一团金光。
“不敢。”净尘缓缓跪下，额头触地，“只是恳请师父，容我以己身之罚，换她一线生机。她从未伤人，也未盗物，若因我之过牵连于她，弟子永难安心。”
玄慧盯着他，良久未语。
远处，山林深处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，像是某种信号。
白璃一口气跑到断崖下的岩洞，跌坐在地，喘得像条离水的鱼。她回头望了一眼佛门方向，只能看到一片朦胧雾气，什么都看不清。
她摸了摸胸口，那里贴着一枚东西——是昨晚偷偷从净尘桌上拿的一截佛珠碎片。她原本只是觉得它亮晶晶的好看，像星星的渣子，现在却烫得吓人。
“你说我不许做坏事……”她喃喃自语，眼泪吧嗒掉在手背上，“可这次，我想做个坏狐狸。”
她咬了咬嘴唇，突然笑了下，带着点倔劲儿。
“你不让我出来，我就偏要回去看你一眼。”
她撑着岩壁站起来，拍了拍裙摆上的土，转身扎进密林。树影越来越深，她的身影渐渐模糊，最后只剩下一缕白色发梢消失在绿荫里。
与此同时，禅房内。
玄慧负手而立，看着跪地未起的净尘，语气复杂：“你明知她己逃离，为何不追？”
“追上了，又能如何？”净尘低声说，“把她关进牢里？还是当众除妖？”
“那是戒律！”
“可佛门讲的是度化，不是斩杀。”他抬头，“师父，您也曾说过，众生皆有善根，只看谁肯伸手拉一把。”
玄慧闭了闭眼：“你变了。”
“或许吧。”净尘笑了笑，“但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她时，她躲在柱子后偷看我念经，尾巴尖晃来晃去，像个好奇的孩子。她不是恶妖，只是……迷路了。”
“所以你就替她迷了方向？”
“如果迷路能换来一颗不冷的心，我宁愿多走几步。”
玄慧久久不语，最终挥袖：“你暂且软禁于禅房，不得外出。此事尚未终结。”
“弟子明白。”
玄慧临走前回眸看了他一眼：“你知道最让我失望的是什么吗？不是你撒谎，不是你违令，而是你竟然觉得，为了一个妖，值得。”
净尘低头，手指轻轻着佛珠裂痕。
“因为她让我明白了，慈悲不是隔着经书念出来的，是伸手扶起那个摔在台阶上的人——哪怕她长着尾巴。”
玄慧走了，门轻轻合上。
屋内只剩下净尘一人。他慢慢解开僧袍领口，从里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糖纸——是白璃昨天吃剩的，他悄悄收了起来。
他把它展平，夹进经书里。
然后盘腿坐下，开始打坐。
可这一次，他闭着眼，嘴角却微微翘着。
山林某处，白璃蹲在一棵老松下，手里攥着一根细枝，在地上划来划去。她本来想画个圈把自己围起来，结果画着画着，变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“净”字。
她戳了戳那个字，嘟囔：“笨和尚，等我回来给你带新糖。”
远处钟声响起，悠远绵长，宣告闭门思过的开始。
她站起身，拍了拍裙子，朝着更深的林子走去。
忽然，她脚步一顿。
前方草丛里，半片灰毛卡在荆棘上，在风里轻轻晃。
她眯起眼，没去碰它。
而是绕过去，走得更稳了。
她知道，有些事，不能再靠别人替她扛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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