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璃蹲在老松底下，指尖的细枝划着地面。泥土被扒开一道道小沟，歪歪扭扭拼出个“净”字，又被她随手抹乱。她盯着那片泥地看了会儿，忽然抬手拍了拍裙摆，像是要把什么甩掉。
她站起身，目光落在前方荆棘上那半片灰毛。风一吹，毛尖晃了晃，像谁在偷偷打招呼。
她没动，也没走。只是站着，手指无意识地绕了绕发尾。
“哎哟——可算找着你了！”
话音还没落地，树后窜出一团灰影，抖了抖身子，露水西溅。灰尾甩甩耳朵，咧嘴一笑：“躲这么久，还以为你被金钟罩收了呢！”
白璃皱眉：“你怎么找到这儿的？”
“鼻子灵呗。”灰尾凑近，左右张望，“再说，你一路留的脚印比兔子还明显，闭着眼都能追上来。”
“我没想藏。”白璃撇嘴，“只是不想被人跟着。”
“得了吧。”灰尾绕到她面前，尾巴一甩，“你要是真不想见人，早钻山缝里去了。你这模样，一看就是心里有事。”
白璃不吭声，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。
灰尾眯眼打量她：“是不是还在想那个和尚？”
“不是。”她脱口而出，又顿了顿，“……也不是全为了他。”
“哦？”灰尾拖长音，“那是为了啥？怕长老拿扫帚抽你？还是怕佛珠缠住尾巴？”
“结界会伤人。”白璃低声说，“上次差点动不了，是他……”
她说不下去，咬了下嘴唇。
灰尾却笑出声：“你还记得上次咱俩溜进去，你非说大殿屋顶的瓦片能反光，非要去踩一圈？结果刚跳上去，‘啪’一下，结界把你弹下来，摔了个屁股开花。”
“你当时跑得比兔子还快。”白璃瞪他。
“我这不是保命要紧嘛！”灰尾理首气壮，“再说了，你不也活蹦乱跳的？哪次真出大事了？”
“这次不一样。”白璃攥紧裙角，“有人会倒霉。”
“谁？”灰尾歪头，“那个白袍和尚？”
她没点头，也没否认。
灰尾忽然凑近，压低声音：“那你更该去看看啊。”
“嗯？”
“你想啊，你跑了，他替你扛罪，抄经斋戒，关屋里不让出门——你说他图啥？图你躲在这儿画他的名字玩？”
白璃猛地抬头：“你胡说什么！我没画他名字！”
“哦？那地上这歪七扭八的‘净’字是谁写的？”灰尾尾巴一指，“笔力还挺深情。”
白璃脸一热，抬脚就要踹他。灰尾灵活一闪，咯咯笑着跳开两步。
“别闹了。”他收了点嬉皮笑脸，“我知道你在怕什么。你怕再去，会连累他。可你有没有想过——他愿意被你连累？”
白璃愣住。
“那天我躲在林子外，看见他跪着说话。”灰尾语气难得正经了些，“他说‘若她未伤人，便不该受罚’。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出来，我早嗤笑了。可从他嘴里说出来……我信了。”
白璃垂下眼。
“而且啊，”灰尾眨眨眼，“听说今夜佛门要办琉璃灯会。”
“灯会？”
“可不是！”灰尾来了劲，“整座大殿挂满琉璃灯，据说亮起来像星河倒灌，连天上月亮都盖过去。还有人在檐角悬了铃铛，风吹过，声音清得能洗魂。”
白璃眼神微微闪动。
“你以前最爱看亮闪闪的东西了。”灰尾瞅着她，“记得吗？你偷过山神庙的铜铃，就因为上面镶了颗红宝石；你还抢过蛇妖的水晶簪子，说是晚上能发光。现在倒好，真有场满天流光的盛会，你反倒缩在这儿抠泥巴？”
“我不是缩。”白璃嘟囔，“我是……不能去。”
“不能？”灰尾冷笑一声，“从前你敢半夜摸进藏经阁，在佛祖画像上画胡子；敢趁早课时把木鱼全涂成粉色；还敢往长老茶里加蜂蜜，说‘苦修的人也需要甜一点’。那时候你怎么不怕？怎么不怕被人抓、被打、被罚？”
白璃抿嘴。
“你现在怕的不是结界。”灰尾盯着她，“是你心里开始在乎一个人了，所以不敢乱动了，对不对？”
风穿过树林，吹起她的长发。九条尾巴安静地垂着，只有最边上那条轻轻颤了一下。
“我不是乱动。”她终于开口，“我只是……想看看他好不好。”
“那就去呗。”灰尾耸肩，“又不是去拆庙。你就远远瞧一眼，确认他没饿瘦、没抄坏手腕、没被人说傻——然后转身就走，谁也不知道。”
“结界……”
“咱不碰它！”灰尾保证似的举起爪子，“我就陪你溜一圈外围，看看灯，听听铃，闻闻香。你要觉得不对劲，立马撤。我还能带你钻三条暗道，全是当年逃命练出来的，保准没人发现。”
白璃望着远处。暮色渐沉，山那边浮起一层薄雾，佛门屋檐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，一角飞檐挑着微光，像是谁悄悄点亮了一盏小灯。
她没动。
灰尾也不催，只用尾巴轻轻扫了扫她的手臂。
一下，两下。
那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暗号——左边三下是“走”，右边两下是“等”。这一下轻扫，意思是：“我在。”
她忽然想起什么：“你之前被结界伤过，疼不疼？”
“疼啊。”灰尾咧嘴，“跟被雷劈了似的，尾巴麻了三天。但你说奇怪不奇怪？疼归疼，我也没死，反而记住了那股劲儿——清清凉凉的，像山泉冲脑门，邪气都被冲散了。”
“你说……它是在护人，不是杀人？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灰尾挠挠耳朵，“但我觉得吧，要是真想灭咱们，那一道光早就把整个妖界扫平了。可它没。它只拦，不杀。就像……就像大人拦小孩别碰火炉，凶是凶，其实是怕你烫着。”
白璃怔了怔。
“你要是真当它是敌人，那就永远过不去。”灰尾看着她，“可你要是明白它为啥拦你——说不定，路就开了。”
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指甲边缘有点裂，袖口也磨出了毛边。她想起净尘替她擦脸时用的袖子，干干净净的，带着一点檀香味。
她没再说话，转身朝前走了两步。
灰尾愣了下：“哎？这就动了？”
她没回头：“我没说要去。”
“那你走哪去？”
“前面有个岔口。”她脚步没停，“左边通野猪窝，右边通断崖。我不走那边。”
灰尾咧嘴一笑，快步跟上：“巧了不是？我也正想去那边看看风景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，踏上小径。落叶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响，雾气渐渐浓了起来，裹着草木的气息，慢慢向前蔓延。
白璃走得不快，但每一步都稳。
灰尾跟在侧后，时不时瞥她一眼。见她眉头松了些，便低声哼起歌来，调子荒腔走板，却是妖界小孩常唱的童谣。
她没阻止。
小径越走越窄，两旁树木交错成拱。远处，隐约可见一道淡青色的光晕浮在半空，像是月光照在水面上泛起的波纹。
“到了。”灰尾放轻声音，“再往前二十步，就是结界边缘。你看得到那层光吗？”
白璃点点头。
“记住啊，别碰。”灰尾提醒，“咱们就站在外面看，看完就撤。”
她没应声，只是望着那道光。光幕微微波动，像有风在推它，又像某种呼吸。
忽然，她抬起脚。
一步。
又一步。
灰尾没拦她。
她走到离光幕只剩五步的地方停下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。
大殿前的灯笼果然亮了。一盏接一盏，橙红透亮，映得屋瓦都染上了暖色。风起，檐角铃铛轻响，声音清脆，顺着夜风飘了过来。
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。
“好看吧？”灰尾站到她身边。
她点点头。
“那……回吗？”
她没动。
远处，一个身影从偏殿走出，披着月白色僧袍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，在灯下低头看了看，然后小心地夹进了书页里。
白璃看清了那东西——一张皱巴巴的糖纸。
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胸口。
那里空着。
她原本以为自己藏了什么，其实什么也没留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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