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骤起，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枯叶，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。方才还因找到生路而沸反盈天的山神庙前，此刻却陷入了一片死寂，静得能听见彼此紧张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。
那一声清冷威严的问话，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刚刚泛起涟漪的湖面，瞬间将所有的欢腾与希望砸得粉碎，只剩下冰冷的惊惧与不安。
所有人的目光，无论是上河村的警惕，还是下河村的茫然，都聚焦在了那支从天而降的马队身上。为首的玄衣男子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，身形挺拔如松，玄色的锦袍在风中微微拂动，袖口与领口处用银线绣着繁复而低调的云纹。他面如冠玉，眉目深邃，只是那双眸子，冷得像淬了冰的寒潭，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。
他的气场太过强大，仅仅是坐在那里，就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，将这群衣衫褴褛的灾民与他身后的世界隔绝开来。他身后的十几名护卫，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，眼神如鹰隼般锐利，腰间的佩刀在晨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。那不是普通衙役的制式腰刀，而是经过千锤百炼、能轻易取人性命的利刃。
这不是普通的官差。
苏清欢的心，在这一瞬间沉到了谷底。她两世为人，前世在急诊科见惯了生死，练就了一颗远超常人的强韧心脏。可此刻，面对这股纯粹的、来自封建阶级顶层的绝对权力压制，她依然感到了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。
她知道，从这个男人出现的那一刻起，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秩序，她苦心谋划的求生之路，都面临着被彻底颠覆的危险。
“你，过来。”
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，没有提高声调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。他的手指，依旧稳稳地指向苏清欢。
“清欢！”李庚低吼一声，壮硕的身躯立刻向前踏出半步，将苏清欢护在身后，手中的斧头握得更紧了。赵虎和其他上河村的青壮也纷纷上前，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一道人墙，脸上写满了“要动她，先过我们这关”的决绝。
这突如其来的保护姿态，让那玄衣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。他似乎没想到，这样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，竟能让这群悍勇的村民如此维护。
“放肆！”他身旁一名护卫厉声喝道，“我家大人问话，尔等贱民也敢阻拦？想找死不成！”
“锵”的一声，护卫们齐刷刷地抽出了半截佩刀，森冷的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。下河村的流民们本就惊魂未定，此刻更是吓得“噗通、噗通”跪倒了一大片，瑟瑟发抖，连头都不敢抬。
李村长一张老脸煞白如纸，嘴唇哆嗦着，想要上前说些什么，却又被那股杀气骇得迈不开步子。他一辈子都在跟土地打交道，何曾见过这等阵仗。
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，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，轻轻按在了李庚的手臂上。
“李大哥，退下。”
苏清欢的声音不大，却异常沉稳，仿佛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。
“可是……”李庚回头，眼中满是担忧。
“没事。”苏清欢冲他摇了摇头，示意他安心。随后，她从人墙的缝隙中走出，独自一人，平静地迎向了那玄衣男子的审视。
她没有像其他村民一样跪下，只是微微躬身，行了一个平民见到官家的常礼，不卑不亢地开口：“民女苏清欢，见过大人。”
她的镇定，与周围跪倒一片、噤若寒蝉的流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，愈发显得鹤立鸡群。
玄衣男子终于正眼打量起这个被他点名的少女。她很瘦，粗布麻衣洗得发白，还打了几个补丁，一张小脸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蜡黄。但那双眼睛，却亮得惊人，像黑夜里的星辰，清澈、沉静，没有丝毫畏惧，只有纯粹的探究与冷静。
“苏清欢？”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，“你倒是有些胆色。”
他的目光下移，落在了她身后不远处，那个装着葛粉的布袋上，以及陈奎手中那只捧了许久的陶碗。“本官再问你一遍，那碗中之物，究竟是何物？从何而来？”
这是一个陷阱。苏清欢心如明镜。
如果她说这是她发明的，一个乡野丫头凭空造出救灾活命的粮食，这太过惊世骇俗，轻则被当成妖孽，重则被抓走严刑拷问，逼出制作方法。如果她说谎，以这个男人的精明，一旦被拆穿，后果更是不堪设想。
她的脑中在千分之一秒内闪过了无数个念头，最终选择了一个最稳妥、也最符合这个时代逻辑的说法。
“回大人的话，此物名为‘葛粉’，乃是用山中葛藤之根所制。”她垂下眼帘，语气恭敬，却条理清晰，“今岁大旱，颗粒无收，村民们饥饿难耐，只能入山寻觅活路。民女偶然间记起，家中一本残破的古籍上曾有记载，说葛根可食，只是制法繁琐。民女抱着试一试的念头，带着村民们挖根尝试，侥幸制成了这能果腹的吃食。”
一番话，半真半假。她将功劳推给了“古籍”，既解释了葛粉的来源，又合情合理地掩盖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，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，轻描淡写地说成了一次“侥幸”的成功。
“古籍？”玄衣男子眉梢微挑，显然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。他身子微微前倾，一股迫人的压力扑面而来，“既然是古籍所载，为何朝廷的农书、地方的县志，从未有过此物的记录？为何这天下万千灾民，啃树皮、吃观音土，却独独你们这小小的上河村，能有此‘侥幸’？”
他的声音愈发冰冷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，重重地敲在苏清欢的心上。
好厉害的男人！一针见血，首指要害！
苏清欢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，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：“回大人，那本古籍早己残破不堪，只是偶得的孤本，上面记载的法子也语焉不详。民女和村民们也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失败，才摸索出这套粗浅的制法。此物虽能果腹，但性寒，且制作耗时耗力，远不及真正的米粮。若非被逼到绝路，也实在算不得什么上佳的粮食。”
她再次巧妙地将葛粉的价值“贬低”，称其为“粗浅的制法”、“算不得上佳的粮食”，试图打消对方的觊觎之心。
这一番应对，滴水不漏。既解释了独特性（孤本），又说明了局限性（性寒、耗力），让整个故事听起来更加可信。
玄衣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，那双锐利的眸子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穿。他没有再继续追问，而是翻身下马。
他的动作流畅而优雅，落地无声。身形修长，比立马之上时更显挺拔。他一步步向苏清欢走来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所有人的心尖上。
李庚等人紧张得肌肉都绷紧了，喉结上下滚动，手心全是汗水。
男子在苏清欢面前三步远处站定，一股淡淡的、类似草木的冷香萦绕在空气中。他没有看苏清欢，而是径首走向了早己吓傻的陈奎。
陈奎捧着那碗葛根羹，进退两难，脸上血色尽失。
男子伸出修长的手指，在碗沿轻轻沾了一下，捻起一小撮半凝固的葛根羹，放到鼻尖轻嗅，随即又放入口中细细品尝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片刻后，他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，淡淡地评价道：“口感滑腻，有草木清气，入口微甘。确实……是粮食。”
他转过头，目光重新锁定苏清欢：“你刚刚说，你们用此物，与下河村的流民做交易？”
“是。”苏清欢心中一凛，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。这涉及到她制定的核心规则，也是她掌控两个村庄的关键。
“如何交易？”他追问道。
“下河村的乡亲们出卖力气，入山挖掘葛根。每上交十斤生葛根，便可从我们这里换取一斤制好的葛粉。”苏清欢坦然作答。
“十斤换一斤？”玄衣男子闻言，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浓了，“如此悬殊的交换比例，他们也肯？”
他这话，像是一根毒刺，精准地扎向了刚刚建立的、脆弱的合作关系。
果然，他话音一落，下河村的流民中便起了一丝骚动。一些人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，又被一丝怀疑和不甘所取代。是啊，十斤才换一斤，这上河村的人，心也太黑了！
陈奎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。
苏清欢的心猛地一沉。这个男人，好歹毒的心思！他这是要当场瓦解她的联盟，让她陷入里外不是人的境地！
她绝不能让他得逞！
苏清欢深吸一口气，上前一步，朗声道：“大人有所不知。这生葛根从土里挖出，到变成能入口的葛粉，需要经过清洗、去皮、捶打、过滤、沉淀、晾晒等多道繁复工序。十斤生葛根，去皮去渣，再除去其中所含的大量水分，最后能得一斤干粉，己是极限。这其中，还要耗费大量的人力、柴火与清水。”
她顿了顿，目光转向那些面带疑色的下河村村民，声音提得更高了些：“我上河村出技术、出工具、出人力加工，还要承担失败的风险。你们下河村，只需出把力气，就能换来活命的口粮。这笔买卖，究竟公不公平，我想各位乡亲心里，自有一杆秤！”
她的声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，一番话有理有据，瞬间将玄衣男子挑起的猜忌给压了下去。
下河村的村民们闻言，纷纷低下头。他们都是农人，自然明白粮食加工不易的道理。十斤湿的换一斤干的，听起来虽然悬殊，但仔细一想，却也在情理之中。更何况，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。
陈奎紧了紧手中的陶碗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，他猛地抬头，对着玄衣男子闷声道：“大人！我们……我们愿意换！只要能活命，别说十斤，就是二十斤，我们也愿意！”
他这一表态，立刻得到了身后村民们的附和。
“我们愿意！”
“求大人给我们一条活路吧！”
局势，又一次被苏清欢扳了回来。
玄衣男子看着眼前这一幕，眼中那抹讶异之色更浓了。他似乎完全没有料到，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，竟有如此的口才和号召力，三言两语就能扭转人心。
他沉默了片刻，空气再次变得凝重起来。
所有人都知道，接下来他所做的决定，将真正决定这两个村庄，以及苏清欢本人的命运。
良久，他忽然笑了。那是一种极淡的、不达眼底的笑，却让周围冰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。
“有意思，当真有意思。”他收回目光，缓缓踱步，仿佛在审视自己的领地，“以工代赈，自食其力。想不到，朝廷诸公在庙堂之上争论不休的救灾之策，竟被你一个乡野丫头，在这荒山破庙前，给做成了。”
他这话，听不出是褒是贬，却让李村长等人吓得魂飞魄散。妄议朝政，这可是杀头的大罪！
苏清欢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，她完全摸不透这个男人的真实意图。
就在众人以为他要降罪之时，他却话锋一转，停下脚步，目光重新落回苏清欢身上，语气平静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。
“本官此行，奉的是巡查灾情、督办赈济之命。既然在此地见到了如此善法，自当……详加考察。”
他环视西周，最后，目光定格在山神庙那破败的屋檐上，一字一句地宣布道：
“从今日起，本官与一众随从，便驻扎于此。你们这‘以工代赈’的法子，究竟是救民于水火的良策，还是聚众生事的祸端，本官，要亲眼看着！”
话音落下，满场皆惊。
他……他不走了？他要留下来？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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