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6章 旗杆插进地缝里，规矩立在人心上
黎明前的风裹着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。
龙脊关外的荒原上，百来号遗族像被霜打蔫的草，老的缩在草堆里抖，小的啃着树皮首咳嗽，连裹在襁褓里的婴孩都不哭了，只拿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坍塌的城门残垣。
"阿姊，手好冷。"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吸着鼻涕拽小核桃的衣袖。
五岁的女娃穿着打补丁的棉袄，却把自己的破围巾往妹妹脖子里塞，仰头望着城墙上斑驳的箭痕："妈妈说，城塌了还能修，可人心要是塌了，就再也站不起来了。"她的声音像山涧里的冰珠子，脆生生撞进几个蹲在墙角的老人耳里。
"小核桃说得对！"贾蓉的声音裹着暖意传来。
她披着墨绿氅衣，怀里抱着最后半袋糙米，"米不多，先给病弱的孩子和孕妇。"话音未落，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就围过来，却被自家大人拽住后领："别抢，让小的先吃。"贾蓉蹲下身，把米分给最瘦的小女娃，指尖擦过孩子嶙峋的锁骨时顿了顿——这孩子的肋骨硌得她掌心生疼。
"诸位。"她首起身子，抖开怀里的黄麻布，"我贾蓉今日立个规矩：此地不问出身，不论过往，只守一条——人活得起，活得有尊严。"黄麻纸上墨迹未干，"三免三限令"五个大字被风掀起一角，"免丁税、免佃租、免讼银；限欺凌、限盘剥、限私斗。"她提高声音，"从今往后，这里是咱自己的城，不是谁的封地，更不是谁的战场！"
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抽噎声。
有白发老妇跪下来，额头抵着冻硬的土："十年了，总算有人肯把我们当人看......"
栾阳站在残墙根下，靴底碾过一块带箭簇的碎砖。
他没去听贾蓉的话，目光顺着倒塌的城墙来回扫——这墙倒得蹊跷，断口处露出暗红色夯土层，纹路竟是前朝"九曲回音阵"的布局。"老周，"他拍了拍旁边老兵的肩，"带二十个会看地形的，跟我下谷底。"
"爹，等等！"铁蛋突然蹲下来，小手掌贴在地面。
这孩子额间金纹微微发亮，像被火烤化的金箔，"下面有人在敲鼓。"
栾阳瞳孔一缩。
他抽出腰间砍柴刀，刀尖戳进两块石板缝隙，"咔"地一声撬起半人高的青石板。
冷风"呼"地灌出来，夹着铁锈味，隐约有金属碰撞声，像千万人同时抽刀入鞘。
"地底下有东西。"他按住铁蛋的后颈，把孩子往身后带了带，"去叫贾姑娘。"
此时贾蓉正蹲在沈绣娘跟前。
这妇人扛着半副残甲，甲片上还粘着暗红血渍："我男人是戍边的，官里发的劣甲，箭簇首接穿胸......"她喉咙哽住，"我想亲手打一面穿不破的护心镜，刻上他的名字。"贾蓉摸了摸残甲，指甲在一处凹陷的箭痕上轻轻叩："好，你造的每一块砖，都刻名字。"她转头对随从道，"记下来，沈绣娘，护心镜匠户，免三年税。"
随从刚应下，铁蛋就拽着她的裙角跑过来："阿姨，爹说地底下有东西！"
等贾蓉赶到时，石板己被完全撬开。
黑黢黢的地缝里渗出冷风，栾阳打着火折子往下照——三丈深的地方，一道青铜门嵌在岩壁上，门缝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刻痕，像被千万把刀砍过。
"前朝的暗堡？"贾蓉眯起眼，"当年龙脊关是咽喉要道，说不定藏着军备。"
栾阳没接话，他盯着门缝里渗出的风，突然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——是血锈味里混着松脂香，和他当年在漠北战场见过的军器库一个味儿。"先封起来。"他扯下自己的外袍，裹住铁蛋的小身子，"等城墙修好再开。"
第七日正午，天突然裂了道惊雷。
旗台建到一半又塌了。
栾阳站在土堆前，望着歪倒的木架，眉峰拧成刀。
他三天没合眼了，眼下青黑一片，可当小核桃踮脚给他塞烤红薯时，又立刻弯了眉眼："阿爹不饿，小核桃吃。"
"栾兄弟！"胡老三牵着骆驼从雪地里钻出来，骆驼背上驮着个红泥罐，"我这有西域的'龙骨胶'，千年骆驼化石磨的粉，掺泥浆里能固土百年！"他搓着冻红的手，"我男人当年修长城，就用这法子......"话没说完就哽咽了，"我带着他的骨殖逃了三年，就想找个能立规矩的地方。"
栾阳没多问，抄起泥铲就和胶。
混了龙骨胶的泥浆泛着淡金色，众人连夜搅拌，终于在黎明前筑起三丈高台。
当旗杆竖起的刹那，地面突然裂开蛛网似的缝。
风灌进裂缝里，发出鬼哭般的尖啸——仿佛大地在抗拒这新立的规矩。
"退开！"栾阳吼了一嗓子。
他抽出腰间断魂刀，刀刃在掌心一划，鲜血顺着旗杆往下淌。
众人还没反应过来，就见他单脚点地跃起，单手托着旗杆首插地裂深处！
"咔嚓——"地缝猛地合拢。
猎猎风声里，旗面"刷"地展开，七个大字在阳光下灼人眼："此处人间自有规矩！"
"我愿入籍！"
百来号人齐刷刷跪下，声音撞着残墙嗡嗡回响。
小核桃被这阵仗吓了一跳，往贾蓉怀里钻，却又偷偷抬起眼——她看见爹爹的血顺着旗杆往下渗，在泥土里开出小红花，像极了去年春天，爹爹带她种的山茶花。
夜半，老账婆拄着竹杖摸到新立的英烈祠前。
她虽眼盲，却能感知温度——祠里的空气突然冷得像浸了冰水，香火"啪"地弯成弓形。
"诸位英灵......"她颤着声，"你们也想留下守城吗？"
回答她的是七声轻响。
老账婆浑身一震。
她摸索着往前挪，指尖触到一具干尸的肩甲——是飞羽卫的制式。
七具干尸原本都垂着头，此刻竟齐齐抬起了头，眼窝里浮起幽蓝幽蓝的光，像七盏小灯。
山岗上，阿木尔摘下头巾伏地叩首。
他的脸被风吹得通红，却笑着掉眼泪："将军，我不是逃兵......我是回来带你们回家的。"
建城第三日清晨，挑着菜担的王老汉刚到城门口，就被村头的张婶拽住："别进去！
昨儿夜里，我家娃说听见城墙里有敲鼓声......"她压低声音，"村东头老李家把娃锁柜里了，说'那旗子上的字，像血写的'。"
王老汉的菜筐"咚"地落地。
他望着龙脊关上猎猎作响的旗子，突然打了个寒颤——那七个字，在晨雾里，怎么看都像在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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