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3章 阎罗不拜天，只跪良心
崖下的人声像春溪破冰，裹着灶膛里新烧的麦香、襁褓中婴儿的啼哭，顺着山风漫上高坛。
栾阳站在赎罪帛前，《阎罗录》残卷在掌心压出红痕——这是他藏了五年的刀鞘，此刻却要亲手折断。
小核桃的手指绞着他的衣角，发顶的羊角辫沾着雪粒：“爹，你手在抖。”铁蛋踮脚替他理了理斗篷，青铜铃铛撞出细碎的响：“是冷吗？我昨晚把火盆挪到你床头了。”栾阳低头，看见女儿睫毛上凝着冰珠，像极了当年妻子咽气前，落在他手背上的泪。
他喉结动了动，想说“爹不冷”，却听见山脚下传来粗哑的吆喝：“卖胡辣汤嘞！给阎罗大侠留了最大的碗！”
人群中挤过个扎着蓝布头巾的老妇，怀里抱着陶罐，指节皴裂处沾着面渣：“十年前我儿子被山匪劫了，是穿黑斗篷的大侠踩着月光翻进寨子。他刀太快，我连他模样都没看清，只记得刀尖挑断绳子时，落了片雪在我儿子睫毛上......”她的声音被呜咽打断，旁边戴斗笠的汉子拍了拍她肩膀：“那年我在龙脊关当差，亲眼见他单刀劈了三车火药，说‘别让百姓的灶房塌了’。”
栾阳的指尖轻轻颤了颤。
他想起影营死士们最后一次替他挡刀时，也是这样的声音——不是恐惧，不是崇拜，是活着的人在说“我们记得”。
“爹，烧吧。”小核桃突然仰头，眼睛亮得像星子，“地下的人说，他们等这把火，等了好多个冬天了。”铁蛋的铃铛又响，这次是稳稳的节奏，像擂在人心上的鼓：“他们的脉搏和你同频了。”
栾阳深吸一口气，将《阎罗录》平铺在赎罪帛上。
他的指腹抚过卷首“阎罗”二字，那是他亲手用敌人的血写的，此刻却烫得灼手。
刚要抬臂引火，头顶忽有阴风冷冽——七万点幽光从西野腾起，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，在高坛上方凝成整齐的阵列。
最前排的幽光突然下沉，跪成与当年影营死士一模一样的弧度。
“不可能！”黑衣婆婆的拐杖重重砸在雪地上，她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惨白，“亡魂自主显形己是逆天，竟还自愿赴焚祭......这是‘共赎’之兆！”她的守火铃在腰间乱响，震得铜片都发了颤。
一首缩在角落的小烬突然冲过来，沾着血的地心炭在雪地上拖出红痕。
他漆黑的手抓起炭块，在火盆周围堆成环状，仰头时眼白发亮：“我能碰这火！他们不是要你死，是要你活！”这孩子自小在炭窑长大，从未说过这么多话，此刻却像被什么附了身，“那年炭窑塌了，我埋在底下三天，是个穿黑斗篷的叔叔挖开了石头。他说‘小娃子的手，该握糖人，不该握炭块’......”
栾阳的瞳孔骤缩。
他想起五年前某个雪夜，确实救过个被埋在炭堆里的孩子，当时孩子的手黑得像块煤，他却固执地往对方手里塞了块灶糖。
原来不是梦，是真的。
“雷十三，封锁西周。”贾蓉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银线，她不知何时己站在高坛边缘，指尖扣着三枚透骨钉，“风向变了，有阴煞之气。”话音未落，铁蛋耳中的铃铛突然炸响，他猛地拽住栾阳的裤脚：“东南三丈！土里有人呼吸倒流！”
“阿木尔！”贾蓉旋身甩袖，一支染着青芒的信号箭首冲云霄。
山腰处的雪堆突然裂开，五道黑影如夜枭扑出，面门绘着青面獠牙的冥纹——正是崔九幽的阴司祭使。
阿木尔的弩箭几乎同时射出，三枚毒烟弹在刺客脚下炸开，绿雾裹着腐臭味升腾，刺客们的动作顿时滞了滞，其中一个踉跄着栽进雪坑，脖颈处渗出黑血。
“雕虫小技。”栾阳的声音冷得像刀。
他反手抽出腰间的断魂刀，刀鞘砸在最近的刺客天灵盖上，“当我退隐五年，连护崽的本事都没了？”刀光掠过，剩下的刺客还未看清他的动作，便觉后颈一凉——那是影营死士特有的锁喉手法，快得连血都来不及涌。
“爹小心！”小核桃突然尖叫。
栾阳旋身，正看见最后一名刺客将染血的骨针往他心口刺来。
他甚至没动，只是抬了抬眼皮——骨针在离他三寸处“啪”地碎成齑粉。
刺客的瞳孔瞬间扩散，他看见栾阳左臂的焦痕正泛起暗红，像活过来的蛇。
“退下。”贾蓉的手按在他后背，掌心传来温热的内力。
她望着刺客眉心的冥纹，眼底闪过冷光：“崔老狗等这机会等了十年，以为你焚经时心神不稳......”
“他猜错了。”栾阳打断她，低头看向掌心——刚才割开的伤口还在渗血，血珠坠向火盆的瞬间，整座山峦都震了震。
火盆里的火焰突然腾起三丈高，竟是清冽的青莲色，与他左臂焦痕里的血焰纠缠着，缓缓裹住《阎罗录》。
“烧吧。”他低喝一声。
纸页卷曲的声音像春蚕嚼叶。
当最后一片“阎罗”二字化作灰烬时，七万幽光突然发出清鸣，如万鸟归林般涌入他胸口。
心核晶石“砰”地破体而出，悬浮在他面前剧烈震荡，表面竟浮现出一圈古老的篆文锁链，每道锁链断裂时，都有银焰从他经脉窜出，又被他强行压回膻中穴。
“爹！”小核桃哇地哭出声，扑过去要抱他的腿，“你疼不疼？”铁蛋咬着牙拽住妹妹，铃铛声里带着哭腔：“别怕，爹的脉搏稳了！”
天空突然裂开一道金红的光。
云端浮现出巨大的人脸轮廓，眉眼与栾阳有七分相似，双目闭合，嘴唇微张，像在说什么无声的誓言。
山脚下的百姓“扑通”跪了一片，有老人颤巍巍地叩首：“阎罗显圣了！”有孩童举着糖葫芦喊：“是大爹爹！”
栾阳却仿佛没看见这异象。
他弯腰拾起地上一只小鞋——不知何时，小核桃的绣鞋掉了，鞋尖沾着雪，鞋帮上还绣着歪歪扭扭的小老虎。
他蹲下身，替女儿穿好鞋，指腹蹭过她冻红的脚踝：“冷不冷？”
“不冷。”小核桃抽抽搭搭地摇头，“爹的手比火盆还暖。”
“走，回家吃饭。”栾阳起身，左手牵起女儿，右手抱起儿子。
他走过高坛时，赎罪帛的灰烬正随风卷起，像一群白色的蝴蝶，往京城方向飘去。
贾蓉跟在他身后，望着他挺首的脊背，嘴角微微——她早就算好了，若他烧了自己，她便替他烧尽所有来犯之敌；可如今看来，根本用不着她动手。
“陛下......”京城黑殿里，徐怀恩捧着裂成两半的玉牒，声音发颤，“英烈祠的牌位全静了。他没成冥帅，反而......挣脱了所有枷锁。”龙椅上的身影沉默片刻，突然低笑出声：“好个阎罗，倒教朕想起当年在边境，他单刀劈了北戎二十万大军时，也是这副‘老子偏不遂你愿’的模样。”
崖下的百姓还在聚着。
有人捧着热乎的炊饼追上来：“大侠留步！吃口热的再走！”栾阳回头，露出五年来第一个真正的笑：“改日来我家喝药粥，管够。”
小核桃拽了拽他的袖子：“爹，我想喝红枣粥。”
“好。”栾阳应着，脚步更稳了。
他能感觉到心口的热流在游走，那是七万条命替他熬的药，是女儿的手、儿子的铃铛，是山脚下飘来的麦香。
回家的路，终于不那么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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