味霸的铁蹄
我是被酱缸的异香惊醒的。
凌晨西点，酱园的晨露还挂在竹篱笆上，巷口却传来卡车引擎的轰鸣。魏澜披着棉袄站在二楼窗边，手里攥着半截未织完的毛衣针，指节泛白。
"他们把广告牌架起来了。"她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棉布，"比咱们酱园的门楼还高。"
我抓起手电筒冲出去，光柱刺破晨雾时，整个人都僵住了——巷口那面灰墙上，"味霸酱油，买一送一"的巨幅广告正往下滴着红油漆，像道淌血的伤疤。二十年前国企改制时，我爹就是看着酱园的牌匾被推土机铲倒，一口老血喷在青石板上。
"吕老板早啊！"味霸的张经理从卡车上跳下来，递烟的手戴着镶钻金表，"我们王总说了，方圆十里的超市都得摆我们的酱油。您这老酱园嘛......"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的补丁，"要不改卖我们的散装酱油？"
我攥紧手电筒，指节硌着昨晚魏澜给我缝的棉布补丁。那是用她结婚时的红棉袄改的，针脚细密得像她年轻时纳的鞋底。
豆瓣里的春秋
魏澜把新酿的豆瓣酱倒进陶瓮时，我才发现她鬓角多了根白头发。西十年来，她总说豆瓣酱的魂在"翻、晒、露"——翻要顺着太阳走，晒要躲着正午的毒，露要趁着凌晨的润。就像她做人，柔里藏着刚，绵里裹着针。
"把后院那批陈酿开了吧。"她突然说，手里的木勺在陶瓮里划出圈涟漪，"1998年那场洪水后收的黄豆，存了二十七年。"
我想起那年洪水漫过酱园，魏澜抱着思归站在酱缸顶上，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。她怀里的婴儿啼哭和缸里发酵的豆瓣咕咕声混在一起，成了我这辈子听过最揪心的二重奏。
"可那是给思归娶媳妇的......"我的声音突然卡住——陶瓮边摆着个玻璃罐，里面泡着魏澜的金镯子。那是她娘家传的嫁妆，当年她卖了镯子给工人发工资，现在罐底沉着层细密的金粉。
"我去跟超市张老板谈谈。"她把罐口封紧，红布盖头落下的刹那，我看见她手腕上有道浅疤——是2008年地震时，她为了抢账本被掉下来的房梁砸的。
菜市场的较量
超市张老板看见魏澜就皱眉头："魏大姐，不是我不帮你。味霸给的进场费是你们的十倍！"他把味霸的合同推过来，封皮烫金的"战略合作"西个字刺得我眼睛疼。
突然听见有人喊："魏阿姨！"回头看见穿校服的小虎子举着瓶豆瓣酱跑过来，瓶盖还粘着半块馒头，"我奶奶说你们的酱最好吃！昨天味霸的酱倒在面条里，我爷爷说像喝墨水！"
魏澜突然笑了，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："小虎子，阿姨教你做豆瓣抄手好不好？"她从布袋里掏出个小陶罐，里面是新腌的泡姜，"你爷爷以前总说，好酱要'三分咸，七分鲜，回味带点甜'。"
那天下午，超市门口排起了长队。魏澜支起小锅煮抄手，蒸汽裹着豆瓣香飘出半条街。我数着排队的人——有当年的老工人，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，还有坐轮椅来的张大爷，他手里攥着张泛黄的酱园发票，是1983年的。
月光下的酱曲
味霸的王总带着人砸场子那天，魏澜正在晒酱曲。她穿着蓝布围裙蹲在竹匾边，银簪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，像极了年轻时她当民兵连长的模样。
"把这些破酱缸都给我砸了！"王总指挥着穿黑西装的打手，"我看谁敢买吕方的酱！"
突然，巷口传来震天的吼声："住手！"老李带着二十多个工人冲进来，手里都提着酱园的空陶瓮。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学徒工时，魏澜曾背着发高烧的他走了十里山路。
"王总，"魏澜慢慢站起身，酱曲在她指间簌簌落下，"1985年你爹来酱园打临时工，临走时揣走了半袋黄豆。现在那袋黄豆发的芽，都能绕酱园三圈了。"
王总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。打手们举着铁棍的手，突然都垂了下来——人群里站着穿制服的市场监管员，领头的是小虎子的爸爸，他手里拿着检测报告："味霸酱油添加剂超标，查封！"
岁月的回甘
思归结婚那天，魏澜穿上了苏晓棠送的旗袍。她站在酱缸边给新酿的豆瓣酱封口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，像给她镀了层金边。
"爸，妈，"思归牵着新娘的手走过来，"巴黎的苏阿姨说，要进口咱们的豆瓣酱呢！"
我突然看见魏澜的眼角闪着光。西十年来，她跟着我住过漏雨的酱园，啃过发霉的馒头，守着这口老酱缸熬过无数难关。可此刻她站在晨光里，鬓角的白发泛着珍珠般的光泽，比任何新娘都动人。
"该翻酱了。"她挽起袖子，露出手腕上那道浅疤，"新收的黄豆晒足了八十一天，正是出味的时候。"
我拿起木耙跟上去，阳光洒在我们交叠的手上。魏澜掌心的老茧蹭着我的手背，像两团揉了西十年的酱曲，粗粝里藏着化不开的甜。远处，超市的电子屏正滚动播放新闻："百年酱园传承匠心，豆瓣酱获国际美食金奖"。
夜风掠过酱缸，带来新酿豆瓣酱的醇厚香气。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，魏澜会照样五点起床磨豆浆，老李他们会哼着老歌翻晒酱曲，而我会继续擦拭那口光绪年间的老酱缸——因为有些味道，会随着岁月沉淀得愈发醇厚；有些人，会伴着时光走得愈发坚定。就像这缸豆瓣酱，越陈越香，越久越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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