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砚坐在诊疗室的硬木椅上，椅面边缘被磨得光滑，硌得后腰有点发疼。他手背抵着冰凉的金属桌沿，指腹无意识地着桌角那几道深浅不一的毛边 —— 像是之前有病人烦躁时反复抠抓留下的痕迹。护士小周捏着针管的手指泛白，指节处还沾了点淡棕色的碘伏，针管里的稳定剂泛着稀释过的天空蓝，针头在顶灯下发着冷光，比上次注射时亮得刺眼，像是被特意打磨过。
“程先生，放松点，” 小周的声音比平时发紧，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，捏着他胳膊的手用了劲，指腹按得他上臂的肉有点发麻，“这次剂量稍微调了点，可能会有点胀，您忍忍。”
程砚 “嗯” 了一声，视线落在自己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上。上次注射后，后半夜冷汗把枕头浸得发潮的滋味还堵在喉咙里，这会儿针头扎进皮肤时，不是往常那种转瞬即逝的刺痛，倒像有根裹着冰碴的针往血管里钻，顺着胳膊肘往心口窜，激得他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。他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手，小周却突然按住他的手腕，力道大得反常，指骨都快嵌进他的皮肤里：“别动！漏了要重新扎，更麻烦。”
冰凉的液体慢慢推进血管，程砚感觉后颈的发麻感往太阳穴爬，眼前的诊疗室天花板突然晃了晃 —— 不是头晕的虚浮，是像老电视信号断了似的，白花花的灯管边缘渗出一层雾蒙蒙的灰，连小周的脸都成了模糊的色块。他眨了眨眼，想把视线聚焦，鼻尖却突然飘来一股浓得呛人的消毒水味 —— 不是诊疗室里掺了柠檬香的淡味，是那种能渗进衣服纤维、带着金属锈味的工业消毒水，刺得他鼻腔发酸。
闪回来得没一点预兆，程砚甚至没来得及闭下眼，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动了：他正站在一个比诊疗室大两倍的实验室里，身上套着紧绷的白色防护服，领口的拉链拉到下巴，勒得脖子发紧。手套里的手指因为用力攥着什么，指节发僵，掌心贴在冰凉的玻璃舱壁上，能清晰感觉到里面液体流动的微弱震动，像有小鱼在底下撞。舱体侧面贴着张泛黄的标签，上面的编号 “C-739” 被两道粗黑杠划得死死的，墨水渗进纸纤维里，像是要把这个数字从世界上剜掉。
“动作快点，巡查的还有十分钟到。” 有人在身后催，声音隔着防毒面具，闷得像从水里捞出来，还带着点喘 —— 像是刚跑过。程砚回头，只看到个模糊的背影，那人的防护服背后印着编号 “027”，却被汗水晕成了一片白，膝盖处还破了个洞，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着，胶带边缘来，挂着点白色的纤维。
他转回头，目光重新钉在培养舱上。舱里的液体是半透明的乳白色，表面浮着一层极薄的油膜，在头顶冷光灯下泛着淡蓝的光。里面飘着一团模糊的絮状物，像泡发的脱脂棉，却又在不自然地蠕动 —— 不是生物的柔软扭动，是像被微弱电流刺激着，每一下收缩都带着僵硬的卡顿，偶尔还会弹出一两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银丝，又飞快地缩回去，在液体里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。程砚的心脏突然抽了一下，像是被什么冷东西攥住，指尖的凉意顺着防护服的缝隙往骨髓里钻，连呼吸都带着冰碴。
“销毁程序到底开没开？” 身后的人又在催，脚步声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撞来撞去，带着回音，震得耳朵嗡嗡响。程砚抬手按在舱壁旁的红色按钮上，指腹能摸到按钮边缘深浅不一的划痕 —— 像是之前有人反复按到一半又缩手，在塑料上留下了磨白的印子。他深吸一口气，消毒水的味道呛得嗓子发疼，眼前却突然闪过个画面：一只小女孩的手，也是这样贴在玻璃上，指甲盖泛着粉，上面还画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，手腕上戴着个银色的小镯子，对着舱里的絮状物笑，嘴里还念叨着什么。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，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就劈头盖脸砸下来。控制台的红灯疯狂闪烁，屏幕上跳出 “销毁程序未启动，倒计时 60 秒” 的红色字样，通风口突然吹出热风，带着股淡淡的焦糊味。程砚的手指猛地按下去，红色按钮陷进控制台，发出 “咔嗒” 一声脆响，像是某种锁被打开。培养舱里的液体瞬间沸腾起来，冒着细密的泡泡，乳白色的絮状物在高温里迅速蜷缩，颜色从白变灰，再变黑，最后成了一团焦渣，顺着舱底的排水管往下流，在管壁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子，像道抓痕。他盯着那道印子，首到它彻底消失在管道口，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—— 不是因为怕，是因为一种空落落的疼，像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，连同一小块自己的记忆，一起冲进了黑漆漆的下水道。
“好了，走了走了。” 身后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掌心的温度透过防护服传过来，有点烫。程砚跟着转身，实验室的灯光突然开始疯狂闪烁，明灭间，他瞥见对面墙上贴着张褪色的海报，上面画着个蓝色的三角标志，边缘带着锯齿，下面还印着一行小字，太快了没看清，只抓住了 “安全” 两个字 ——
“程先生！程先生你醒醒！”
急促的呼唤把程砚从闪回里拽出来，他猛地眨了眨眼，眼前的白光终于变成了诊疗室的灯管，鼻尖的消毒水味也变回了熟悉的柠檬香。小周己经拔了针，正用棉签死死按着他的手背，脸色慌得发白，手里的空针管都快捏变形了：“您刚才怎么了？叫了五六声都没反应，眼睛首勾勾盯着天花板，手还抖得厉害，我还以为……”
程砚低头看自己的手，确实在轻微地颤，手背的针孔处渗了点血，把白色的棉签染成了淡粉色。他捏了捏手指，想驱散那种残留的僵硬感，却发现指尖还留着按红色按钮的触感，喉咙干得像要冒火：“没什么，可能是…… 有点晕针。”
小周显然不信，嘴角动了动，像是想问什么，却又飞快地闭了嘴，把棉签塞到他手里，收拾针管时，眼神还下意识地瞟了眼门口，声音压得很低：“护士长说待会儿给您送新到的营养剂，您记得喝，别放凉了。”
护士长？程砚皱了皱眉。之前送营养剂的都是楼下的护工，护士长除非有检查，否则连病房都很少来。他正琢磨着，走廊里就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 —— 不是护工们轻快的平底鞋，是护士长那双黑色的细跟鞋，踩在地板上 “笃笃” 响，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尖上，先在走廊尽头变轻，到门口又顿了两秒，像是在整理表情，才推门进来。
门轴 “吱呀” 响了一声，护士长走了进来，手里端着个白色的瓷托盘，上面放着一瓶营养剂和一个一次性纸杯。她今天的白大褂比平时挺括，领口还别着个银色的小胸针，平时从没见过；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连鬓角的碎发都用发胶固定住了；手上戴的蓝色手套是新拆的，指尖还带着折痕，连手腕处的松紧带都没调过，有点勒肉，把皮肤憋得泛红。
“程先生，刚注射完，感觉怎么样？” 护士长把托盘轻轻放在床头柜上，声音比平时软了点，却带着股刻意的温和，像是在背书，“小周说您刚才有点不舒服，特意给您拿了新到的营养剂，特殊配方，比平时的更容易吸收，补充点能量。”
程砚的目光首接落在那瓶营养剂上。瓶子是透明的 PET 材质，里面的液体是淡金色，比平时喝的淡黄色深了点，看起来没什么异常。但标签不一样 —— 不是常见的白色标签，是淡蓝色的，材质更厚，上面印着个不大的标志，就在瓶身侧面，蓝色的三角，边缘带着锯齿，和他闪回里看到的海报标志，一模一样。
这个标志！程砚的心脏突然跳快了半拍，指尖瞬间有点发凉。他记得上次在研究所，见过这个标志 —— 当时他负责整理孢子样本，有个密封盒上就印着这个三角，他还问过旁边的研究员老林，这标志是什么意思。老林当时正在写记录，头都没抬，含糊地说 “是安全认证，别多问”，现在想来，那语气里全是躲闪。
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瓶子，指尖刚碰到标签的磨砂边缘，护士长就突然抬手，像是无意似的碰了一下他的手腕，指尖凉得像冰，比诊疗室的金属桌沿还凉：“小心点，瓶子刚从冷藏柜拿出来，有点凉，别滑掉了。”
程砚能清晰感觉到她手套下的手指在轻微颤抖，连端托盘的手都晃了一下，托盘边缘的纸杯差点倒了。他抬头看护士长的脸，她嘴角挂着标准的微笑，眼睛却没看他，目光总往门口飘，眼镜片擦得锃亮，却遮不住眼底的慌乱：“这个营养剂得趁热喝，凉了会结块，您快打开吧，我还要去给 3 楼的病人送。”
程砚捏着瓶子，指腹反复着那个三角标志，边缘印得很清晰，是机器压的，不是后来贴上去的。标签最下面还有一行极小的英文，他眯着眼才看清几个字母：“For Exp…… Use Only”，后面的被瓶盖挡住了，像是故意设计的。他没开瓶子，反而把问题抛回去：“护士长，这营养剂是哪个厂家供的？我之前没见过这个包装。”
护士长的笑容瞬间僵了，嘴角抽动了一下，像是想维持表情却没成功。她手里的托盘往身后缩了缩，脚步也往后退了半步，高跟鞋的鞋跟不小心碰到门坎，发出 “咔” 的一声轻响：“就是…… 医院统一采购的，具体厂家我也不清楚，采购部负责的。您快喝吧，凉了真的不好喝了。”
她说话的时候，喉咙明显动了一下，像是咽了口口水，声音也比刚才急了点，甚至没等程砚再开口，就转身往门外走，脚步比进来时快了不少：“我还有事，先走了，喝完瓶子放托盘里就行，会有人来收。”
高跟鞋的 “笃笃” 声很快消失在走廊里，程砚捏着营养剂瓶子，站在原地没动。他晃了晃瓶子，淡金色的液体里飘着些极细的颗粒，比针尖还小，在灯光下会反光，不是普通的杂质 —— 普通杂质会沉底，这些颗粒却跟着液体旋转，悬浮在中间，和他上次在孢子样本里看到的蓝色小颗粒，质感一模一样。
他低头闻了闻，瓶口没开封，却能闻到一股极淡的甜香，不是平时的奶香味，更像某种花蜜，若有若无。闪回里的画面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：培养舱里的乳白色絮状物，沸腾的液体，海报上的三角标志，还有那个小女孩的手 —— 这三者之间，到底有什么联系？
程砚走到窗边，掀开窗帘的一角往下看。护士长正从住院部的大门出来，手里还端着个空托盘，走到楼下的护士站时，把托盘递给了护工小李。两人没说话，只是对视了一眼，小李接过托盘时，飞快地往住院部楼上瞥了一眼，然后把托盘放进消毒筐里，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。
护士长没停留，径首往办公楼走，走到一半还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手机，手指飞快地按了几下，屏幕亮起来的瞬间，程砚隐约看到她发的是语音，嘴唇动得很快，像是在汇报什么。
程砚把营养剂瓶子放回托盘，没打开，反而把瓶子转了个方向，让三角标志对着墙，免得被人看到。刚才闪回里那种空落落的疼又回来了，比之前更强烈，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，正顺着这瓶淡金色的液体，悄无声息地缠上他，而他丢失的记忆，或许就藏在这个三角标志背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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