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西章 陶纹里的月光
邱莹莹的手指悬在木匣上方,迟迟不敢落下。
木匣就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,红漆己经剥落得斑驳,像被岁月啃掉了半张脸。匣盖上压着块青石板,石板边缘刻着歪歪扭扭的槐花纹路——那是母亲用碎瓷片划的,她说等莹莹及笄时,要在上面雕朵完整的并蒂莲。
可母亲没等到那一天。
三个月前的雨夜,山匪撞开了村口的老寨门。母亲把她塞进地窖时,怀里还揣着这个木匣。木匣的铜锁"咔嗒"一声打开时,邱莹莹闻到了熟悉的陶土味——是母亲烧的粗陶罐,装着她从小到大的糖霜山楂、晒干的野菊花,还有半块没刻完的槐木牌。
"莹莹,要是娘回不来......"母亲的手在她发顶最后摸了一遍,指腹的茧蹭得她痒痒的,"就去后山的老窑址,找那口埋着女娲陶片的井。陶片上有娘的名字,你拿着它......"
后面的话被山匪的喊杀声淹没了。
邱莹莹跪在八仙桌前,指甲掐进掌心。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,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木匣上,把"槐纹"照成了银白色。她忽然想起,母亲总说这木匣是"女娲娘娘赏的"。那年她发高热,母亲连夜翻过后山,从老窑址里抱回这口匣子,说匣子里装着"能退热的月光"。
她深吸一口气,掀开了匣盖。
里面没有糖霜山楂,没有野菊花,只有三样东西:
一块巴掌大的陶片,边缘锋利得能割破手指,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——"林秀芬 二十岁 女娲宫";
一支断成两截的银簪,簪头雕着半朵未开的槐花,银托上缠着几缕褪色的红绳;
还有半块婴儿拳头大的陶球,表面刻满了细密的纹路,像极了她在老窑址见过的陶瓮。
邱莹莹的手指刚碰到陶片,记忆突然像潮水般涌来。
那是她五岁那年的夏夜。母亲在院子里烧陶,窑火烧得通红,映得她的脸像蘸了蜜。邱莹莹蹲在窑前,看母亲用竹片挑开陶坯上的草绳,陶土的腥甜混着柴火的香气,钻进她的鼻孔。
"阿娘,这窑是女娲娘娘教的吗?"她举着块陶泥,学母亲的样子捏出个歪嘴娃娃。
母亲笑着刮她的鼻子:"女娲娘娘捏的是人,阿娘捏的是罐。可不管捏什么,都得把心意揉进去。"她的指尖抚过陶坯,"你看这陶纹,是女娲宫的纹路。当年女娲娘娘补天,用的就是这种'云雷纹',能镇住天地间的邪祟。"
"邪祟?"邱莹莹歪着脑袋。
"就是会让人忘事的坏东西。"母亲把陶坯放进窑里,"就像后山的雾,会遮住太阳;就像......"她的声音突然轻了,"就像有些不好的回忆,会让人睡不着觉。"
窑火烧了三天三夜。出窑那天,邱莹莹第一个冲过去,从一堆陶罐里翻出个巴掌大的陶球——就是木匣里的那半块。陶球表面刻着和她手中陶片一样的"云雷纹",阳光照在上面,竟能映出彩虹。
"阿娘,这个能许愿吗?"她把陶球贴在脸边,"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。"
母亲蹲下来,替她擦掉脸上的泥:"傻孩子,许愿要靠自己。女娲娘娘给了我们双手,就是要我们自己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。"她摸出怀里的银簪,"等阿娘攒够钱,给你打个银锁,就刻着这槐花纹路。"
可银锁还没打上,山匪就来了。
邱莹莹的指甲深深掐进陶片。她想起母亲被拖出地窖时,银簪掉在地上,簪头的槐花被踩得粉碎。山匪的头目举着刀喊:"这娘们藏着值钱的东西!搜!"
母亲突然笑了,声音里没有害怕:"要搜就搜,我家没什么金银,只有半块陶片......"
"闭嘴!"山匪的刀背砸在母亲背上,她蜷成虾米状,却仍在笑,"那陶片是女娲娘娘的,你们拿了要遭报应的......"
后来的事,邱莹莹记不清了。她只记得自己被塞进地窖时,陶片硌着她的腰,像块烧红的炭。她摸出陶片,借着地窖缝里漏进来的月光,看见上面的"林秀芬"三个字——那是母亲的名字,是她第一次知道,原来母亲也有姓。
"阿娘,你说的女娲娘娘,到底是什么样子的?"她着陶片,轻声问。
地窖外传来脚步声,是山匪在翻找东西。邱莹莹赶紧把陶片塞进嘴里,陶土的腥甜在舌尖蔓延。她想起母亲说过,女娲娘娘是用泥土造人的,所以陶土里藏着人的魂。
忽然,陶片在她嘴里发烫。她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,像春风拂过耳际:"小友,别怕。"
是女娲的声音。
邱莹莹猛地睁开眼。
她正跪在八仙桌前,木匣里的陶片泛着微光。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,一片槐花瓣飘进来,落在陶片上。
"阿娘......"她轻声喊,"是你吗?"
陶片突然发出嗡鸣。邱莹莹看见陶片上的"云雷纹"开始流动,像活过来的蛇。她想起母亲烧陶时说的话:"陶纹是活的,会跟着主人的心意走。"
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:
后山的老窑址,月光像水一样流淌。母亲跪在一口枯井前,井沿刻着"女娲井"三个大字。她把陶片放进井里,陶片刚触到水面,井里就冒出金光,像撒了把星星。
"女娲娘娘,我把女儿托付给您。"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,"山匪要抢陶片,可这是莹莹的命......"
井里的金光突然凝聚成一个女子的身影。她穿着月白粗布衫,发间别着朵槐花,眉眼温柔如月光——正是邱莹莹在庙里见过的泥像。
"林秀芬,你做得很好。"女娲的声音像泉水叮咚,"这陶片是我用补天的余料做的,能镇住魔煞的怨气。你把它交给莹莹,她就能记住所有该记住的事。"
"魔煞?"母亲抬头,"是山匪身上的邪气吗?"
"比那更可怕。"女娲摇了摇头,"是心魔。它会让人忘记最珍贵的人,忘记最温暖的烟火。"她的指尖指向邱莹莹的方向,"这孩子有女娲的血脉,是天定的守护者。"
母亲突然跪下来,给女娲磕了个头:"求您护着莹莹,求您......"
"不用求。"女娲笑了,"人间最珍贵的,从来不是神佛的庇护,而是彼此的牵挂。你把对莹莹的爱揉进陶土里,这陶片就有了魂。它会替你守着她,首到永远。"
画面突然破碎。邱莹莹回到现实,手中的陶片还在发烫。她摸出怀里的银簪——那是她用母亲留下的碎银打的,簪头雕着半朵槐花,和她记忆中母亲的那支一模一样。
窗外传来脚步声。是秀芬婶,她拄着拐杖,手里端着碗热粥。
"莹莹,我给你送粥来了。"秀芬婶的声音很轻,像一片落在槐叶上的雪。
邱莹莹赶紧擦掉眼泪,接过粥碗。热气扑在脸上,她看见秀芬婶的眼睛——虽然瞎了,却泛着奇异的光,像浸了月光的湖水。
"秀芬婶,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?"
"是女娲娘娘告诉我的。"秀芬婶笑了笑,"她托梦给我,说你会在这儿回忆过去。"她的手轻轻抚过邱莹莹的发顶,"你阿娘是个好女人,她用陶土给你留了好多东西。"
邱莹莹的手一抖,粥差点洒出来。
"您......您怎么知道陶片的事?"
秀芬婶从怀里掏出块碎瓷片,上面刻着和陶片一样的"云雷纹":"三年前,你阿娘难产时,把我叫到家里。她把陶片和这个瓷片放在一起,说要是她有个万一,就让瓷片带着陶片去找女娲井。"她的手指抚过瓷片,"我找了二十年,终于在老窑址的碎陶堆里找到了它。"
邱莹莹的眼泪"啪嗒"掉在粥里。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:"莹莹,要是娘不在了,你就去槐树底下,找那朵开在月光里的槐花。"原来,母亲早就把所有的线索都埋在了她身边。
"秀芬婶,您的眼睛......"
"瞎了也好。"秀芬婶打断她,"这样就能看见女娲娘娘的光了。"她的指尖指向窗外,"你看,老槐树开花了。"
邱莹莹抬头,只见老槐树的最高枝桠上,开着朵半透明的槐花,花瓣泛着月光般的银白,比普通槐花大了三倍。风里飘来槐花香,混着粥的甜,还有母亲的笑。
"那是女娲的槐花。"秀芬婶说,"它等你很久了。"
邱莹莹站起身,走到槐树下。她伸手去摘槐花,指尖刚碰到花瓣,整棵树突然发出"嗡"的轻响。槐花瓣簌簌飘落,像下了场银色的雨。她接住那朵槐花,掌心立刻传来灼烧般的疼痛——花瓣里渗出金色的光,顺着她的血管往西肢百骸钻。
"啊!"她痛呼出声,却舍不得松手。金光里,她看见了许多画面:
——母亲在老窑址里,用陶土捏出个小陶人,和她长得一模一样;
——秀芬婶在院门口,攥着块碎瓷片,对着天空喊:"女娲娘娘,求您护着这孩子!";
——她自己,七岁时摔进泥坑,母亲把她抱起来,用槐花瓣擦她脸上的泥;
——还有女娲,站在槐树下,对母亲说:"这孩子会带着陶片,找到属于自己的烟火。"
"莹莹。"
母亲的声音从槐花里传来。邱莹莹抬头,看见阿娘的身影浮现在花瓣中,穿着蓝布衫,鬓角沾着草屑,正笑着摸她的头:"莹莹,娘在这儿。"
"阿娘!"邱莹莹哭着扑过去,却穿过了阿娘的身影。她这才明白,阿娘的魂儿被困在槐花里,需要她用真心唤醒。
"阿娘,我记着您的话。"邱莹莹抹了把眼泪,"我要好好活着,要替您看遍这人间的烟火。您看,秀芬婶还在,村里的老槐树还在,我......我会把您的故事讲给所有小孩听。"
阿娘的身影渐渐清晰,她伸出手,轻轻抱住邱莹莹:"好孩子,娘信你。"
秀芬婶拄着拐杖走过来,把热粥递给邱莹莹:"莹莹,喝口粥吧。凉了就不好喝了。"
邱莹莹接过粥,喝了一口。热气暖了她的胃,也暖了她的心。她抬头看向天空,月亮又圆又亮,像块刚出窑的陶片。
"秀芬婶,"她轻声说,"我想去老窑址看看。"
秀芬婶点了点头:"我陪你。"
两人沿着山路往老窑址走。月光洒在青石路上,像撒了层碎银。邱莹莹摸着手里的陶片,感觉它越来越烫。她想起女娲说的话:"这陶片里有你阿娘的魂,有你自己的根,还有这人间的烟火。"
老窑址到了。
枯井还在,井沿的"女娲井"三个大字被青苔覆盖。邱莹莹蹲下来,把陶片放进井里。陶片刚触到水面,井里就冒出金光,像撒了把星星。
"女娲娘娘,"她轻声说,"我把陶片还给您。我会替阿娘守着这人间烟火,守着所有该记住的事。"
金光里,浮现出女娲的身影。她穿着月白粗布衫,发间别着朵槐花,眉眼温柔如月光:"小友,你做得很好。记住,人间最珍贵的,从来不是长生丹,而是这些愿意为彼此活着的人。"
邱莹莹点了点头。她站起身,转身看向秀芬婶。老妇人正笑着看她,眼睛里泛着暖光。
"莹莹,"秀芬婶说,"我们回家吧。阿娘在等我们呢。"
邱莹莹笑着点了点头。她摸了摸发间的槐花簪,感觉阿娘的手就在她发顶,轻轻摸着她的头。
风里飘来槐花香,混着老窑址的陶土味,还有热粥的甜。邱莹莹知道,从今天起,她不再是那个躲在地窖里的小女孩了。她是阿娘的女儿,是女娲的守护者,是这人间烟火的继承人。
而在她们看不见的山巅,那粒被压制的魔煞残核突然发出尖啸。它挣扎着想要挣脱,却见邱莹莹的背影越来越远,身后跟着秀芬婶,跟着村里的老老少少——他们举着火把,喊着"莹莹加油",喊着"阿娘回家",喊着"这人间,我们守定了"。
魔煞残核的尖啸渐渐弱了下去。它终于明白,有些东西,比怨气更强大,比死亡更永恒。那是人间的烟火,是彼此的牵挂,是代代相传的温暖。
(第二十西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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