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停后的清晨，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落在炕沿上，照得尘埃在光柱里跳舞。赵小军是被院子里的响动吵醒的——是林秀莲在用斧头劈竹篾，“咔嚓”一声脆响，把最后一点睡意都劈散了。
他披了棉袄起身，推开门就看见她蹲在青石板上，手里捏着把小刀，正把竹篾削得细细的。晨光落在她侧脸，把绒毛都染成了金色，鼻尖冻得通红，却没戴手套，说是“戴了手套捏不住刀”。
“咋不多睡会儿？”赵小军走过去，把自己的布手套递过去，“戴上，别冻着。”
林秀莲抬头时，睫毛上还沾着点霜花，像落了层碎银。她没接手套，只是往旁边挪了挪：“你醒了？灶上温着粥，配了点咸菜，快去吧。”她说话时，小刀在竹篾上划了道浅痕，力道偏了——这是她心虚时的样子，赵小军认得。
他没再坚持，嗯了一声往灶房走，心里却跟明镜似的。昨晚张大爷那句没说完的话，像颗石子投进两人心里，虽没掀起浪，却漾开了圈又圈的涟漪。
喝粥时，他能感觉到林秀莲的目光时不时往他这边飘，像有小钩子在挠。他假装没看见，低头扒着粥，眼角的余光却追着她的动作——她用筷子夹咸菜时，手微微发颤，筷子碰到碗沿，发出“叮叮”的轻响，像在敲什么暗号。
“今天编几个筐？”赵小军没话找话，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她，“多编两个，赶集时能卖钱。”
林秀莲的脸“腾”地红了，慌忙把鸡蛋推回来：“你吃，你干活费力气。编三个就行，家里够用了。”她低头喝粥，热气模糊了她的脸，“下午……你去洗澡不？我把水烧上。”
赵小军的心跳漏了一拍，手里的粥勺差点掉在地上：“去、去啊。”
她“嗯”了一声，没再说话，只是喝粥的速度快了些，嘴角沾了点米粒，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。赵小军看着，心里的那点尴尬忽然就散了，只剩下点软软的痒。
吃过饭，两人坐在院子里编竹筐。林秀莲教他怎么起底，手指在竹篾间穿梭，灵活得像只燕子。赵小军笨手笨脚地跟着学，竹篾在他手里总不听使唤，要么编歪了，要么扎到手。
“你看你，”林秀莲嗔怪着，放下手里的活计帮他整理，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背，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，“左手压住这根，右手把那根穿过来，对……慢点，别扎着。”
她的声音很近，带着点呼吸的热气，吹在他耳尖上，痒得他想缩脖子。赵小军盯着她的手，那双手算不上好看，指腹有薄茧，是常年干活磨出来的，却比他见过的任何手都灵巧——能纳出细密的鞋底，能绣出歪歪扭扭的并蒂莲，还能在他背上搓出恰到好处的力道。
“想啥呢？”林秀莲用竹篾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，“又走神。”
“没、没想啥。”赵小军慌忙低下头，脸颊发烫，“就是觉得……嫂子你真厉害。”
她的耳尖红了，转身去搬竹篾，声音闷闷的：“厉害啥，就这点手艺。”
院子里静下来，只有竹篾摩擦的“沙沙”声，还有风吹过树梢的轻响。赵小军看着两人脚边堆着的竹篾，忽然觉得它们像些没说出口的话，横七竖八地堆着，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——编出个能装下日子的筐。
编到中午，三个竹筐初见雏形。林秀莲的筐编得周正，提手处还留了个好看的弧度；赵小军编的那个歪歪扭扭，提手一边高一边低，像个没长开的孩子。
“丑死了。”他挠挠头，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挺好的。”林秀莲却拿起他编的筐，翻来覆去地看，“第一次编能这样不错了，我给你修修。”她用小刀把歪的地方削掉，又加了两根竹篾固定，“你看，这不就好看了？”
赵小军看着她低头修筐的样子，阳光落在她发顶，像撒了把金粉。他忽然想起小时候，他折的纸飞机总飞不远，她就耐心地帮他叠，说“这样翅膀硬点，能飞老远”。那时候的纸飞机早不见了，可这份耐心，却留到了现在。
“嫂子，”他忽然开口，“下午我去挑水，你烧洗澡水吧。”
“嗯。”她应着，把修好的筐放在太阳底下晒，“我多烧点，水热点解乏。”
下午的洗澡棚里，水汽比往常更浓。赵小军坐在木盆里，听着外面林秀莲添柴的声音，心里像揣了只兔子，“咚咚”首跳。他知道，等会儿她会拿着搓澡巾走进来，站在他身后，指尖带着皂角的清香，落在他背上。
果然，没过多久，布帘被轻轻掀开，林秀莲探进半个身子，手里拿着块搓澡巾，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：“水热不热？”
“正好。”赵小军转过身，后背对着她，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在发僵。
搓澡巾带着热水的温度落在背上，力道很轻，像怕碰碎什么似的。她的指尖偶尔会透过布料碰到他的皮肤，每一次触碰都像电流划过，让他忍不住绷紧肌肉。
“上次给你编的护肩，试了没？”林秀莲的声音在水汽里飘着，像片羽毛。
“试了，挺好的，不磨肩膀了。”赵小军盯着棚顶的木梁，上面挂着的玉米串晃了晃，“工友们都问是谁编的，说比买的还结实。”
她“噗嗤”笑出声，手上的力道重了些：“就你嘴甜。”
搓到腰窝时，她的手忽然停了。赵小军知道，那里有块月牙形的疤，是小时候替她摘枣子摔的。“还疼吗？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像在问空气。
“早不疼了。”赵小军笑了笑，“都成老茧了，比石头还硬。”
林秀莲没说话，只是用搓澡巾轻轻盖着那块疤，来回蹭着。水汽里飘着她发间的皂角香，混着艾草的药味，缠在他的鼻尖，让他忽然觉得，这层没捅破的窗户纸，其实也挺好——像这竹筐的缝隙，能透进阳光，能漏出暖意，却又把最珍贵的东西都好好装在里面。
“好了。”她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，“你自己冲干净吧，我去看看锅里的粥。”
她转身要走，赵小军忽然抓住她的手腕。她的手腕很细，隔着层布都能摸到骨头的形状。林秀莲浑身一僵，像被施了定身法，手里的搓澡巾“啪嗒”掉在水里。
“咋了？”她的声音有点抖，没敢回头。
赵小军看着她鬓角的碎发，上面沾了点水汽，像落了层露水。他想说“谢谢”，想说“筐编得真好”，最后却只松开手，低声道：“没、没事，嫂子慢走。”
林秀莲几乎是逃着掀开布帘出去的，赵小军听见她撞到水缸的声音，还有她慌乱的脚步声，像只受惊的小鹿。
他坐在水里，抬手摸了摸后背，那里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。水面上的艾草叶打着转，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心。赵小军叹了口气，往水里缩了缩，让热水漫到下巴，可脸上的热度，却怎么也降不下去。
灶房里传来她哼歌的声音，还是那支跑调的《龙凤呈祥》，却比任何曲子都让人安心。赵小军笑了笑，知道这日子啊，就像他们编的竹筐，看着简单，却藏着密密麻麻的心思，得慢慢编，细细磨，才能装下这漫长的岁月。
至于那层窗户纸，捅不捅破又有什么关系呢？有些喜欢，藏在竹篾的缝隙里，浸在洗澡棚的水汽里，比说出来，更让人踏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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