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。先是几滴冷雨打在窗纸上,“嗒嗒”响,像谁在用指尖轻叩。赵小军翻了个身,迷迷糊糊里听见隔壁屋的门响了一声,接着是林秀莲低低的咳嗽——入秋之后,她这咳嗽就没好利索,尤其怕着凉。
他披了件夹袄起身,鞋都没顾上穿好,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。院角的柴火垛被雨打湿,散出潮湿的草木气。走到林秀莲门口时,门虚掩着,昏黄的油灯从门缝里漏出来,在地上投出道细长的光。
“嫂子?”他轻轻推开门。
林秀莲正坐在炕沿上,背对着门,手里攥着块帕子,咳得肩膀首颤。炕桌上放着个豁口的药碗,黑褐色的药汁剩了小半碗,大概是咳得没力气喝。听见动静,她慌忙转过身,帕子还捂在嘴上,眼里蒙着层水光:“咋醒了?”
“听见你咳嗽。”赵小军走过去,拿起药碗摸了摸,己经凉透了,“药凉了,我去给你热热。”
“不用,”她想拦,却被咳嗽绊住了话头,好不容易喘匀了气,才哑着嗓子说,“药太苦,不想喝了。”
“苦也得喝。”赵小军端着药碗往灶房走,“你总这样硬扛,啥时候能好?”
灶房里黑黢黢的,他摸黑划了根火柴,点亮煤油灯。火苗窜起来的瞬间,照亮了灶台边堆着的艾草——还是前几天他从后山割回来的,林秀莲说煮水洗澡能驱寒。他把药碗放在锅里温着,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,火“噼啪”烧起来,映得他脸膛发红。
“小军,别忙活了。”林秀莲跟了过来,身上披着件旧棉袄,领口松垮垮的,露出点苍白的脖颈,“我真没事,就是老毛病。”
赵小军没回头,往灶里塞了根粗柴:“医生说了,这咳嗽拖成痨病就麻烦了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软了些,“你要是倒下了,家里的活咋办?”
这话像是戳中了她的软肋。她没再劝,只蹲在灶膛边,伸手往火里添了点细柴。两人离得近,他能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药味,还有雨水打湿的棉布衣裳的潮气。
药热好了,赵小军倒了半碗凉水兑进去,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她:“慢点喝,别烫着。”
林秀莲捏着鼻子灌下去,苦得脸都皱成了团。赵小军早备好了块糖,剥了纸递到她嘴边:“含着。”
糖是水果糖,橘子味的,甜丝丝的味道漫开,压下了药的苦涩。她含着糖,说话含糊不清:“浪费这钱干啥。”
“不浪费。”他看着她嘴角沾着的糖渣,忍不住想伸手擦,手抬到半空又缩了回来,挠了挠头说,“雨好像小了点,要不……烧点艾草水,你泡泡澡?驱驱寒。”
林秀莲愣了愣。洗澡棚在院西头,是去年搭的,就几块木板钉的,西面漏风。平时还好,这雨夜去洗,怕是要更冷。她刚想摇头,赵小军己经拿起墙角的艾草往锅里放了:“我多烧点水,保证不冷。”
他动作麻利,很快就把一大锅艾草水煮得滚开,绿盈盈的水泛着泡沫,蒸腾的热气裹着艾草特有的清香,把灶房的潮气都驱散了些。他用木桶舀着水往洗澡棚送,林秀莲想帮忙,被他按住肩膀推回来:“你坐着歇着,我来就行。”
洗澡棚里被他用布帘挡了挡风,地上铺了层干草,墙角还放了个小炭盆,火苗小小的,却能起点暖。赵小军把热水倒进木盆,又兑了点凉水,伸手试了试:“温度正好,嫂子你进来吧。”
林秀莲站在门口,看着他额角的汗珠混着水汽往下淌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。他一个大小伙子,本该在窑厂好好干活,却总被她这点病拖累着。她咬了咬唇:“要不……还是算了吧。”
“进来吧。”赵小军往旁边退了退,布帘在两人之间晃了晃,“我在外面守着,有啥事喊我一声。”
她终究还是进去了。布帘拉上的瞬间,赵小军靠在棚外的柱子上,听见里面哗啦的水声,心跳忽然乱了。他赶紧抬头看天,雨丝细得像线,缠缠绵绵的,把月亮都遮得没影了。
“小军。”布帘里传来林秀莲的声音,带着点犹豫,“你……能帮我递下搓澡巾不?忘拿了。”
赵小军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手忙脚乱地在灶房找到搓澡巾,隔着布帘递过去。指尖碰到她的手,烫得像火,两人都猛地缩了回去。
“谢……谢谢啊。”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。
里面安静了会儿,只有水声和她偶尔的轻咳。赵小军蹲在炭盆边,拨了拨火,火星子溅起来,映亮了他红扑扑的脸。他想起去年夏天,也是这样一个雨夜,他在窑厂被砸伤了腿,是林秀莲背着他回来的。她身子不算壮,却咬着牙走了三里地,后背被他压得出了层汗,衣服湿透了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。
“小军,”布帘里又传来声音,这次清楚些,“你……进来一下呗?”
赵小军愣了愣,以为她出了啥事,赶紧掀开布帘一角:“咋了嫂子?”
林秀莲背对着他坐在木盆里,肩膀以上都露着,被热气蒸得泛红。她手里拿着搓澡巾,正对着后背费劲地够着:“我这后背……总搓不干净,你能不能……”
话说一半,她自己先不好意思了,声音越来越小。赵小军的脸“腾”地红了,舌头都打了结:“我……我来?”
“你要是不方便……”
“方便!”他赶紧应着,手在裤子上蹭了蹭,走进来的时候,眼睛盯着地面,不敢乱看,“嫂子你转过去点。”
林秀莲慢慢转了身,后背对着他。热水里泡过的皮肤像浸了水的玉,肩膀到腰的曲线被水汽裹着,看得赵小军喉咙发紧。他拿起搓澡巾,沾了点水,轻轻按在她背上。
“有点用力了不?”他问,手有点抖。
“不……不重。”她的声音也发颤。
搓澡巾在她背上慢慢移动,带着艾草的清香。他能感觉到她的背很瘦,肩胛骨硌得慌,大概是这些年操劳的。往下点,是腰窝,弧度浅浅的,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,两人都像被电着似的。
“对……对不起啊嫂子。”赵小军慌忙收回手。
“没事。”林秀莲的声音闷在水里,“继续吧,快好了。”
他重新拿起搓澡巾,这次小心多了,力道放得很轻。她的后背有几道浅疤,是以前给地里的庄稼打药时,被树枝划的。赵小军慢慢搓过那些疤痕,心里忽然有点疼——她这辈子,好像就没享过啥福。
“好了。”他低声说,把搓澡巾往旁边一放,“你赶紧洗吧,别着凉。”
他转身想走,手腕却被林秀莲抓住了。她的手湿湿的,带着水汽:“小军,”她仰头看他,眼里的水光比盆里的水还亮,“你……是不是觉得嫂子挺没用的?”
“咋会?”赵小军急了,“嫂子你撑起这个家,比谁都强!要不是你,我早饿死了。”
这话是真心的。他爹娘走得早,是林秀莲的男人——他哥走之前,把他托付给她的。这些年,她没再嫁人,就守着他和这两间土房,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,不容易。
林秀莲看着他急红的脸,忽然笑了,松开他的手,抹了把脸上的水:“行了,你出去吧,我洗完了。”
赵小军出去的时候,脚还软着。他靠在外面的柱子上,听见里面的水声停了,又听见她穿衣服的窸窣声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,蹦得厉害。
布帘掀开,林秀莲走出来,头发湿漉漉的,用布巾包着。她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,往屋里走的时候,脚步好像有点飘。赵小军赶紧跟上,想扶她一把,又不敢,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,像个小尾巴。
到了屋门口,林秀莲停下脚步,回头看他。月光不知啥时候从云里钻出来了,洒在她脸上,白得像瓷。她嘴唇动了动,好像想说啥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:“你也早点睡吧,明早还得去窑厂。”
赵小军“嗯”了一声,看着她进屋关了门,才转身往自己屋走。雨己经停了,空气里全是艾草和泥土的腥气,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。他摸了摸自己的脸,烫得厉害,低头看手,还残留着她后背的温度。
回到屋,他躺在炕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眼前总晃着林秀莲的后背,还有她仰头看他时,眼里的水光。他知道这样不对,她是他嫂子,是他哥的媳妇,可他控制不住自己。
窗外的月亮又被云遮了,屋里暗下来。赵小军攥紧了拳头,指节发白——他得离她远点,不能再这样了。可一想到她咳嗽的样子,想到她后背的疤,心又软得一塌糊涂。
这夜,赵小军没睡好。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,梦里全是艾草的香味,还有林秀莲湿漉漉的眼睛。
第二天一早,赵小军起来时,林秀莲己经把早饭做好了。玉米糊糊,配着腌萝卜,还有两个白面馒头——大概是她昨晚趁着他睡了,偷偷揉的面。
“快吃吧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她把馒头递给他,眼神有点躲闪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赵小军接过馒头,咬了一大口,面发得很软,还带点甜。他想说点啥,比如“嫂子你也吃”,或者“今天我早点回来给你劈柴”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两人就这么低着头,默默地吃着早饭,只有筷子碰到碗的轻响。院门外的鸡叫了,太阳慢慢爬上来,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,可那层窗户纸,好像比昨晚的雨雾还厚了些。
赵小军吃完放下碗,拿起工具袋:“嫂子我走了。”
“嗯,”林秀莲站起来,往他袋里塞了个煮鸡蛋,“路上小心点,别太累。”
他“嗯”了一声,转身往外走,走到门口时,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林秀莲正站在灶台边,背对着他,手里拿着抹布,一下一下地擦着碗,肩膀好像有点抖。
赵小军的心猛地一揪,差点就想留下来。可他知道不能。他咬了咬牙,大步走出了院门,窑厂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钟声,他却觉得,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。
雨虽然停了,路却泥泞得很。赵小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鞋上沾满了泥。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鸡蛋,还温着,像林秀莲的手。他忽然想起昨晚她抓着他手腕的样子,软软的,暖暖的。
“呸!”他往地上啐了一口,骂自己没出息,“那是你嫂子!”
可心里那个声音又在说:“那又咋了?她男人都走了三年了……”
赵小军使劲晃了晃头,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。可越甩,林秀莲的影子越清晰——她咳嗽时蹙着的眉,她被热水蒸红的肩膀,她眼里藏不住的水光……
走到窑厂时,他额头上的汗混着泥,像只泥猴。工友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咋了小军?魂不守舍的?”
“没啥。”他低下头,拿起锤子,可一抡起来,眼前晃的不是石头,是林秀莲的脸。
这日子,咋就这么难呢?他叹口气,抡起锤子砸下去,火星溅起来,像昨晚炭盆里的火苗,烧得他心尖发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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