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偏西时，赵小军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，裤脚沾着泥，后背的汗湿了一大片，像洇开的墨。刚进院就听见灶房传来“哗哗”的水声，林秀莲正蹲在灶台边往大木盆里兑热水，蒸汽裹着皂角的清香漫出来，挠得人鼻尖发痒。
“嫂子，我回来了。”他把锄头往墙根一靠，声音带着点劳作后的沙哑。
林秀莲回过头，额前的碎发被水汽熏得打了卷，手里还捏着舀水的瓢：“刚好，热水刚烧好，快洗洗吧，看你这一身泥。”她目光扫过他后背，喉结轻轻动了动，“今天地里的活不轻吧？后背都湿透了。”
“还行，把那几分玉米地的草除完了。”赵小军脱着沾泥的布鞋，视线落在木盆里泛着热气的水上，心里忽然有点发紧——往常他都是自己随便冲冲，今天看这架势，她是特意烧了满满一盆热水。
“水够热不？要不要再添点？”林秀莲用手试了试水温，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缩了回来，“嘶，好像有点烫，我再兑点凉水。”
“不用，热点解乏。”赵小军赶紧摆手，他怕再磨蹭下去，自己那点心思要藏不住了。其实他更想问的是，今天怎么想起烧这么大一盆水，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，怕唐突了她。
林秀莲没再坚持，转身从墙角拿起搓澡巾，上面还带着晒过的阳光味。“你先脱衣裳吧，我去拿干净的褂子。”她说着就要往外走，却被赵小军叫住了。
“嫂子，”他的声音有点闷，“你……你能不能帮我搓下背？后背自己够不着，总洗不干净。”
话一出口，他就后悔了。空气像凝固了似的，灶房里只剩下水壶“呜呜”的轻响。他看见林秀莲的肩膀僵了一下，手里的搓澡巾差点掉在地上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她才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，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：“那……你快洗吧，我在这儿等着。”
赵小军的心跳得像擂鼓，手忙脚乱地脱了褂子，露出精瘦的后背。常年干活练出的肌肉线条藏在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下，肩胛骨的地方沾着点泥，还有几道被玉米叶划的红痕。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迈进了木盆，热水漫到腰际，烫得他舒服地哼了一声，却也让脸上更烫了。
“转过身来？”林秀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。
赵小军依言转过身，背对着她坐下，木盆里的水晃了晃，溅出几滴落在青砖地上。他能感觉到她走近了，皂角的清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油烟味飘过来，比热水还烫人。
“那我开始了。”她轻声说，像是在征求许可。
“嗯。”赵小军应着，屏住了呼吸。
搓澡巾带着点粗糙的力道落在背上时，他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。不是疼，是太突然了——她的手很轻，却像带着电流，从后颈一路往下，划过脊椎的凸起，每一下都像挠在心上。
“是不是太轻了？”她问，手上的力道松了松。
“不……不轻，刚好。”他的声音有点哑，后背的皮肤在热水里浸得发涨，被她这么一搓，又麻又痒，还有点说不出的舒服。
林秀莲没再说话，只专心地搓着。搓澡巾摩擦皮肤的“沙沙”声，混着水声，在小小的灶房里格外清晰。赵小军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，他能想象她此刻的样子——肯定低着头，睫毛垂着，鼻尖上说不定还沾着点水汽。
“这儿是不是被玉米叶划了？”她的指尖忽然轻轻碰了碰他后肩上那道红痕，动作轻得像羽毛。
“嗯，早上薅草时被划的，不碍事。”赵小军的后背瞬间绷紧，那点触碰像火星子，“噌”地窜到了心口。
“以后小心点。”她的声音软下来，搓澡的力道放得更轻了，“这划痕沾了泥，得洗干净，不然要发炎的。”
她用清水把搓澡巾冲了冲，重新蘸了点皂角液，在那道红痕周围慢慢打圈。赵小军咬着牙没出声，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，乱撞得厉害。他想起去年冬天，他发烧烧得迷迷糊糊，也是她守在炕边，用热毛巾一遍遍地擦他的额头，那时候只觉得她像亲嫂子一样亲，可现在……
“嫂子，你手上咋有这么多茧子？”他没话找话，想打破这让人窒息的安静。
“干农活哪能没茧子。”她笑了笑，声音里带点自嘲，“不像你们男人，力气大，我们女人家，就得靠这双手慢慢磨。”
她的指尖确实不嫩，搓在背上能感觉到那些细小的茧子，可赵小军觉得，比城里姑娘的软手舒服多了——那是实实在在的温度，带着烟火气，让人踏实。
搓到腰窝时，她的手顿了一下。赵小军知道那里有块小时候烫伤的疤，不算大，却是他最在意的地方。他正想开口说“不用搓那儿”，就感觉她的力道放得极轻，像怕碰碎什么似的，一点点把疤上的泥垢揉掉。
“小时候烫的？”她轻声问。
“嗯，玩火没注意。”他含糊地应着。
“以后可得当心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点疼惜，“这疤看着就疼。”
赵小军没说话，眼眶有点热。自娘走后，除了爹，还没人这么细声细气地叮嘱过他。他忽然很想回头看看她，看看她此刻的表情，可又怕一转身，那点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就破了。
“好得差不多了。”林秀莲把搓澡巾往盆边一放，“你自己冲冲吧，我去把褂子给你拿来。”
她的脚步声刚到门口，赵小军忽然听见“哎哟”一声，接着是东西掉在地上的响。
“咋了？”他慌忙回头，看见她蹲在地上，正揉着脚踝，旁边的木盆翻了，里面的干净衣裳浸了水。
“没事没事，脚滑了一下。”她慌忙摆手，想站起来，却疼得皱起了眉。
赵小军顾不上穿衣裳，赤着上身就从木盆里跳出来，水花溅了满地。“别动！我看看！”他蹲下去，握住她的脚踝，入手一片温热，脚踝己经有点肿了。
“真没事，就是扭了下。”林秀莲想抽回脚，脸涨得通红，“你快穿上衣裳，当心着凉。”
“都啥时候了还说这个。”赵小军没松手，轻轻捏了捏她的脚踝，“肿了，得冷敷。”他起身想去舀凉水，却被她拉住了。
“别折腾了，过会儿就好。”她的手抓着他的胳膊，指尖有点凉，“你快擦干穿衣裳，不然要生病的。”
赵小军看着她泛红的眼眶，心里那点旖旎的心思忽然淡了，只剩下疼惜。他反手握住她的手，她的手很小，在他掌心里微微发颤。“听话，我先给你敷脚，不然明天该肿得更厉害了。”
他把她扶到炕边坐下，转身去舀了盆凉水，又找了块干净的布巾浸了水，轻轻敷在她脚踝上。她的脚很秀气，却也生了不少茧子，脚趾甲修剪得整整齐齐，像她做事的样子，总是利利索索的。
“凉不凉？”他抬头问，正好对上她的目光。她的眼睛很亮，像浸了水的黑葡萄，里面映着他的影子，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，看得他心猛地一跳。
林秀莲慌忙移开视线，点了点头，又摇了摇头，最后只低低地说：“不凉。”
灶房里的水汽渐渐散了，阳光从窗棂照进来，在地上投下长条形的光斑。赵小军蹲在她面前，手里按着布巾，能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；林秀莲坐在炕沿，看着他低头的样子，他的发梢还在滴水，落在颈窝的水珠顺着锁骨往下滑，看得她心跳如鼓。
谁都没说话，可空气里的东西变了。像刚烧开的水，明明没冒泡，底下却全是翻腾的热气。
“那个……衣裳湿了，我再给你找件干净的。”林秀莲忽然开口，声音有点抖。
“不用，我自己去拿就行。”赵小军松开手，站起身时，才想起自己还光着上身，慌忙抓过旁边的布巾挡了挡，引得林秀莲“噗嗤”笑出了声。
那笑声像颗石子，投进赵小军心里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。他也笑了，挠了挠头，觉得刚才那点尴尬忽然就没了。
等赵小军穿好衣裳出来，林秀莲己经把浸了水的衣裳晾在了绳上，正踮着脚往灶膛里添柴，受伤的脚小心翼翼地踮着，像只单脚站立的鹭鸶。
“我来吧。”他走过去，从她手里接过柴火，“你坐着歇着。”
林秀莲没争，乖乖地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，看着他添柴。火光映在他脸上，把他的轮廓照得很清楚，下巴上的胡茬冒出点青色，看着比实际年龄沉稳些。她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，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子，总跟在她身后“嫂子嫂子”地叫，如今却己经能替她扛起事了。
“嫂子，”赵小军忽然开口，火钳在灶膛里拨了拨，“以后重活累活告诉我，别自己扛着。”
林秀莲的心跳漏了一拍，低着头“嗯”了一声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板凳缝。
灶膛里的火“噼啪”响着，映得两人之间的空气都暖融融的。赵小军知道，刚才那短短一阵搓背，像在两人之间搭了座桥，桥很窄，谁都不敢大步迈，可至少，不再是隔着冷冰冰的河了。
他往灶里添了根粗柴，火苗蹿得更高了，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，紧紧挨在一起，像从来没分开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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