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小军是被鸡叫第三遍时的梦惊醒的。梦里林秀莲站在灶台边，给他递过来一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，指尖蹭过他的掌心，软得像春天刚抽芽的柳丝。他猛地坐起来，摸了摸自己的手心，仿佛还留着那点温乎气，炕席上的凉意却瞬间裹了上来——才想起昨夜为了赶早去砖窑上工，他在炕边搭了块木板当床，离里屋她睡的炕隔着半间屋，可闭眼睁眼，满脑子还是她踮脚晾衣裳时，被阳光照着的侧脸。
“小军？醒了？”里屋传来她的声音，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，像浸了水的棉线，软乎乎的。
“嗯，这就起。”他慌忙应着，手忙脚乱地套衣裳，粗布褂子的领口蹭到下巴，痒得他差点打喷嚏。砖窑的活儿是昨天托王大叔找的，据说烧砖的师傅缺个下手，管三餐还能日结工钱，他盘算着多攒点钱，秋天时给屋里换张新炕桌——现在那张腿都晃悠，上次林秀莲端粥时差点翻了。
刚推开门，就见灶房的烟囱己经冒起了烟。林秀莲正蹲在灶前添柴，蓝布围裙系在腰间，勾勒出细细的腰线，晨光从她耳后溜进来，把碎发染成金的。锅里“咕嘟”响着，是他最爱的玉米糊糊，还没进门就闻见了甜香。
“锅里卧了俩鸡蛋，”她头也没回，手里的火钳拨了拨灶膛，火星子溅出来，映得她脸颊红扑扑的，“砖窑那边灰大，你多吃点，有力气。”
赵小军喉结滚了滚，没敢看她的眼睛，蹲下去帮她把劈好的柴往灶膛里塞：“嫂子，我中午不回来吃饭，灶上管饭。”
“知道，”她从灶台上拿起个布包，递过来时指尖擦过他的手背，“给你装了俩菜团子，萝卜缨子馅的，你不爱吃太油的。”布包上还留着她的温度，隔着粗布都能感觉到。
他接过包，往怀里揣时，听见她又说：“砖窑热，别硬扛着，要是头晕就往阴凉地歇歇。”
“嗯。”他应着，却不敢抬头——怕看见她眼里的担心，自己这心又要像砖窑里的火似的，烧得没了章法。
砖窑离村有三里地，赵小军踩着露水走过去时，远远就看见高耸的烟囱喷着灰白的烟，像条懒怠的龙。王大叔己经在门口等他，指着旁边一个推着独轮车的汉子说：“这是李师傅，你跟着他学装窑，机灵点，他脾气好。”
李师傅咧嘴笑，露出两排黄牙，手里的铁锨往地上一顿：“简单！就是把砖坯码整齐，别碰坏了，烧出来才周正。”
赵小军跟着他进了窑区，刚迈过门槛就被热浪掀了个趔趄。窑里像个大蒸笼，刚出窑的红砖泛着灼人的红光，空气里飘着硫磺味，呛得人首咳嗽。李师傅己经脱了褂子，光膀子上的汗珠顺着脊梁沟往下淌，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。
“来，先试试推这车坯子。”李师傅把独轮车推过来，上面码着二十来块砖坯，“往窑里送，脚步稳着点，别让坯子晃下来。”
赵小军握住车把，刚要使劲，就听见“咔”的一声，车把上的木楔子松了，车斗猛地歪向一边，好几块砖坯滚下来摔成了碎片。李师傅“啧”了一声：“咋这么毛躁？这坯子晒了三天才硬实，摔坏一块少一块。”
赵小军脸腾地红了，赶紧蹲下去捡碎片，手被尖锐的坯角划了道口子，渗出血珠也没察觉。他想起林秀莲缝补衣裳时，总说“慢工出细活”，刚才要是听她的，出门前多检查检查工具就好了。
“没事没事，”李师傅递过来块粗布，“先擦擦汗，我教你咋把车把绑紧。”他用绳子在车把上缠了两圈，系了个结实的活结，“你看，这样就稳了，干活得先摸透家伙事儿的脾气。”
一上午下来，赵小军的褂子就没干过，贴在背上像块湿抹布。送完第五车坯子时，他往窑外跑着透气，看见远处的田埂上有个熟悉的身影，正提着个篮子往这边走。
“那不是你家嫂子吗？”李师傅凑过来看，咂咂嘴，“对你可真上心，这大热天的还来送东西。”
赵小军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果然看见林秀莲站在窑厂门口，正踮着脚往里望，蓝布围裙在风里轻轻飘。他赶紧跑过去，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，辣得他睁不开：“嫂子，你咋来了？”
“王大叔说你在这儿，”她把篮子往他手里塞，指尖碰着他满是汗的手，像触电似的缩了缩，“给你送点水，还有……我腌的黄瓜，解腻。”
篮子里的玻璃瓶里装着凉白开，上面漂着两片薄荷，旁边的小瓷碗里是切得细细的黄瓜条，撒着芝麻。赵小军拧开瓶盖，“咕咚咕咚”灌了半瓶，凉丝丝的水滑过喉咙，带着点甜，像她说话的声音。
“刚摔了坯子？”她忽然指着他的裤腿，那里沾着砖坯的碎屑，“是不是手笨，被师傅说啦？”
他挠挠头，不好意思地笑：“刚开始没摸准窍门，现在会了。”
“别硬撑，”她抬头看他，眼里的光比窑里的火光还亮，“累了就歇，我在家给你留着饭，啥时候回啥时候热。”
远处李师傅在喊他上工，赵小军赶紧把水瓶塞进怀里，那点凉意顺着衣襟往肉里钻，像条小蛇钻进心里。“我走了！”他跑了两步，又回头喊，“嫂子你路上慢点！”
林秀莲站在原地，看着他的背影被窑里的热气吞没，手里还捏着他刚才擦汗丢下的粗布，上面沾着他的汗味，混着砖窑的土腥味，她却觉得比任何香料都好闻。她低头把布叠好，放进篮子里，仿佛揣了点什么滚烫的东西，脚步都轻快了些。
下午装窑时，赵小军学得快多了。他发现码砖坯时，像林秀莲摆筷子那样对齐边缘，就不容易倒；推独轮车时，像她纳鞋底那样稳住手腕，车就不会晃。李师傅拍着他的肩膀笑：“你这小子，开窍了！看这码的坯子，比我徒弟都整齐。”
夕阳西下时，王大叔把工钱塞给他，五枚亮晶晶的银元躺在手心，沉甸甸的。赵小军攥紧了钱，指腹都被硌得发红——这够买半袋白面了，冬天就能给她蒸白面馒头吃，不用再啃玉米面饼子。
往家走时，他特意绕到村口的杂货铺，盯着玻璃柜里的那支银簪子看了半天。簪子上刻着朵小莲花，像她上次在河边洗衣服时，鬓边别着的那朵。掌柜的笑着说：“这簪子配姑娘家正好，要不要带一支？”
赵小军慌忙摆手，脸都红了，却把簪子的价钱记在了心里——再过三个月，等他攒够了钱，就买下来，偷偷放在她的梳妆盒里。
远远看见家里的烟囱又冒烟了，赵小军的脚步加快了些。推开院门时，林秀莲正蹲在井边洗菜，晚霞落在她脖子上，像镀了层金。她听见动静回过头，手里还滴着水的菠菜叶晃了晃：“回来啦？我炖了冬瓜汤，解解窑里的火气。”
“嫂子，”他把银元掏出来，放在桌上，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，“你看！今天挣的！”
林秀莲的眼睛亮了，伸手轻轻碰了碰银元，指尖的凉意沾在上面，像落了点露水。“真厉害，”她抬头看他，嘴角弯成月牙，“那明天给你烙葱花饼？”
“好！”赵小军咧着嘴笑，汗湿的脸上沾着灰，却笑得比谁都亮。灶膛里的火又烧起来了，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挨得很近，像两株缠在一起的玉米，根在土里扎得紧，风一吹，叶子就轻轻碰着，沙沙地响。
他看着她转身切菜的背影，心里那点热乎气，比砖窑里的火还暖。他知道，这日子就像窑里的砖坯，得慢慢烧，细细码，才能在某个清晨，开出像她鬓边那样好看的花。而他攥着的这几块银元，就是往窑里添的柴，每添一把，那花就离得近一点，再近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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