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叫头遍时，赵小军己经把砖窑的工具捆在了独轮车上。月光洒在院子里，把林秀莲种的那丛指甲花影子拉得老长，他蹲下来系鞋带，看见窗纸上印着她的剪影——许是听见了动静，她正往窗棂边凑，发簪在纸上投下小小的月牙影。
“嫂子，我走了。”他对着窗户喊了一声，声音压得低，怕惊着还没睡醒的邻居。
窗子里的影子顿了顿，传来她带着困意的声音：“路上慢着点，砖窑门口的石板路滑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赵小军推着车往外走，心里像揣了块热红薯，暖得发烫。他特意绕到井边看了看，昨天她洗菜时碰掉的那根木瓢绳，他连夜找了根新麻绳绑好，绳结打得方方正正，像她纳鞋底时的针脚。
砖窑的活儿比头天重些，李师傅说要赶在秋雨来前多烧一窑砖，得把晾干的坯子全装进窑里。赵小军推着独轮车在窑道里穿梭，热浪裹着硫磺味往鼻子里钻，汗顺着下巴滴在地上，砸出小小的湿痕。可他一想到口袋里昨天挣的银元，脚步就格外有劲——那五枚银元他用布包了三层，藏在贴身的口袋里，贴着心口的地方，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叮当的轻响，像在数着日子。
“小军，歇会儿！”李师傅扔过来个粗瓷碗，“喝口凉茶，你嫂子给你装的那黄瓜真开胃，我刚才尝了一根，脆生生的。”
赵小军接过碗，碗沿还留着点薄荷香，准是她早上特意泡的。他蹲在窑门口的树荫下，咬了口菜团子，萝卜缨子的清爽混着麦香，忽然想起昨天她切菜时的样子——菜刀在案板上“笃笃”响，阳光从她耳后溜进来，把碎发染成金的，他当时差点看呆了，被她笑着用锅铲敲了敲锅沿：“看啥呢？再看菜要糊了。”
“想啥呢？脸都红了。”李师傅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，眼里闪着促狭的笑，“你嫂子对你可真上心，我家那口子，别说送菜了，能记得给我留口饭就不错。”
赵小军挠挠头，把剩下的菜团子往嘴里塞，含糊地说：“嫂子人好。”心里却像被灶膛的火烤着，烫得厉害。他想起昨晚把银元放在桌上时，她指尖碰过银元的样子，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，透着点粉，比杂货铺里那支银簪子还好看。
下午装最后一车坯子时，赵小军的手被推车把磨出了泡，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，使劲攥了攥——这点疼算啥？等攒够了钱，先给屋里换张新炕桌，再给她买那支银簪子，剩下的钱还能买块花布，让她做件新褂子。上次去镇上，他看见她盯着布庄门口的碎花布看了好一会儿，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子。
太阳西斜时，王大叔把今天的工钱递过来，又是五枚银元。赵小军把两包银元叠在一起揣进怀里，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想起小时候娘给的糖块，攥在手里怕化了，藏在兜里怕丢了。
路过杂货铺时，他忍不住又停住脚。玻璃柜里的银簪子还在，夕阳照在上面，莲花纹泛着温柔的光。掌柜的正用布擦柜台，看见他就笑：“小伙子又来啦？这簪子真配你家姑娘，再犹豫被别人买走咯。”
“不是……是给我嫂子的。”赵小军脸一红，慌忙解释，却看见掌柜的眼里闪过了然的笑，他赶紧推起车就走，耳朵烫得像刚从窑里拿出来的砖。
回到家时，院子里飘着肉香。赵小军推开门，看见林秀莲正蹲在灶前，手里拿着锅铲往锅里倒什么，油星溅起来，她慌忙往后躲，围裙角沾了点油花。
“嫂子，做啥好吃的？”他把工具往墙角一放，鼻子使劲嗅了嗅。
“今天割了点五花肉，给你炖了肉焖土豆。”她转过身，脸上沾着点面粉，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花猫，“看你在窑上受累，得补补。”
赵小军往灶台上看，果然有个黑陶碗，里面盛着炖得酥烂的五花肉，土豆吸饱了肉汁，泛着油光。他忽然想起昨天的银元，赶紧掏出来放在桌上，两包布叠在一起，像个小小的包袱。
“今天又挣了五块！”他的声音带着笑，眼里的光比灶膛里的火还亮。
林秀莲的眼睛睁大了些，伸手轻轻碰了碰布包，指尖的凉意透过粗布渗进来，让赵小军的心跳漏了一拍。“这么多呀，”她抬头看他，嘴角弯着，“那明天给你蒸白面馒头，炒炒个鸡蛋。”
“不用不用，”他慌忙摆手，“攒着吧，等攒够了，给屋里换张新炕桌，你上次端粥差点翻了的那张。”
她的脸忽然红了，低下头去搅锅里的菜，声音细得像蚊子叫：“不急……你挣钱辛苦，该多吃点好的。”
灶膛里的火“噼啪”响着，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，赵小军看见她的影子往他这边靠了靠，像要挨在一起似的。他赶紧拿起灶台上的水瓢，假装去舀水，耳根却烫得厉害。
吃饭时，林秀莲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五花肉，油汁滴在桌上，她赶紧用抹布去擦，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，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。赵小军把肉塞进嘴里，肥而不腻的香气混着心里的甜，让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。
“嫂子，”他含糊地说，“等我再干半个月，就够给你买块花布了，你上次看的那种，带小碎花的。”
林秀莲的筷子顿了一下，土豆掉在碗里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。她抬起头，眼里像落了月光，亮闪闪的：“我不缺衣裳……还是给你买双新布鞋吧，你那双快磨破了。”
“我不用，”赵小军把碗往她面前推了推，“你穿新衣裳好看。”
她没再说话，只是往他碗里又夹了块土豆，低着头小口吃饭，可赵小军看见她的嘴角，像被风吹起的花，悄悄往上翘着。
夜深了，赵小军躺在木板上，听着里屋传来她轻轻的咳嗽声。他摸了摸怀里的银元，叮当的轻响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他想，等这窑砖烧好，他就去把那支银簪子买回来，偷偷放在她的梳妆盒里。他还记得她梳头时的样子，左手按着发髻，右手拿着木梳，阳光从窗棂照进来，把她的头发染成金的，要是插上那支莲花簪，肯定比庙里的观音像还好看。
窗外的月光移到墙上，把他的影子和里屋她的影子叠在一起，像两株缠在一起的玉米，根在土里扎得紧，风一吹，叶子就轻轻碰着，沙沙地响。赵小军想着明天的砖窑，想着那支银簪子，想着她穿上碎花布褂子的样子，嘴角忍不住往上翘，连梦里都是银元叮当的响声，像在数着越来越近的好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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