砖窑的余温还未散尽，傍晚的风卷着草木气息掠过窑顶，将最后一缕青烟送向远处的山脊。赵小军蹲在新砌的砖堆旁，手里捏着块刚出窑的青砖，指腹着细腻的砖面——这窑砖成色极好，青灰色里透着温润的光泽，是他调了三次窑温才烧出的成果。
“小军哥，张老板的伙计来拉砖了，在门口等着呢。”隔壁的柱子隔着院墙喊了一声，声音里带着羡慕，“这次的砖价又涨了两成，你这手艺真是没的说！”
赵小军应了声，把青砖放回砖堆，拍了拍手上的灰。站起身时，眼角的余光瞥见厨房门口的身影，心里没来由地一暖。林秀莲正站在那里，手里端着个陶盆，素色的布裙被晚风掀起一角，像朵刚绽开的木槿。
“刚炖了绿豆汤，放了冰糖，凉透了。”她走近了些，把陶盆递过来，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腕，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。赵小军接过盆，碗沿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，混着绿豆的清甜，熨得心口发暖。
“张老板那边要得急，”他喝了口汤，看着远处马车上忙碌的伙计，“这批砖铺他新盖的酒楼地面，说要青灰色衬红木家具，特意加了钱让烧得细些。”
林秀莲点点头，目光落在砖堆旁码得整整齐齐的新砖上。那些砖比前几窑更规整，边角磨得圆润，砖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——是赵小军特意让人用砂纸细细打磨过的。她知道，他是想着用这批砖给西厢房铺地，说冬天走在上面不冰脚。
“墙角那几块带花纹的，”她轻声说，“是你刻的吧？”
赵小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，砖堆角落果然立着几块特殊的砖，上面用刻刀浅浅雕了缠枝纹，是他昨晚趁着窑火减弱时，蹲在窑边一点点凿出来的。“想着给张老板的酒楼留个念想，也算咱们砖窑的招牌。”他挠了挠头，耳尖有点发烫，“顺手多刻了两块，回头……给咱们屋当门槛石。”
“咱们屋”三个字说得又轻又快，像怕被风吹散似的。林秀莲低下头，用帕子擦了擦陶盆边缘，声音细得像丝线：“嗯，花纹挺好看的。”
伙计们搬砖的号子声在院子里回荡，赵小军看着他们把砖一块块搬上马车，忽然想起三个月前，自己还在为凑不齐买窑柴的钱发愁，是秀莲悄悄把她陪嫁的银镯子当了，换了钱塞给他，说“砖窑是咱们的指望，不能停”。
那时的砖窑还是个破旧的土窑，烧出来的砖坑坑洼洼，只能低价卖给附近的农户。现在不一样了，他改良了窑型，学会了控温，连县城里的大商户都来订砖。日子像窑里的火，越烧越旺，可藏在心里的话，却像窑顶的青烟，绕来绕去，总也说不出口。
“对了，”林秀莲像是忽然想起什么，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布包，“上午去镇上扯了块布，天快凉了，给你做件新褂子。”
布包打开，是块靛蓝色的粗棉布，带着淡淡的草木染气息。赵小军捏着布角，指尖有些发颤——他记得上次赶集，他盯着这块布看了好久，舍不得买，没想到她记在了心里。
“花这钱干啥，我有衣裳穿。”他嘴上说着，却把布紧紧攥在手里，生怕被风吹跑似的。
“旧衣裳都磨破了，”林秀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，眼里的笑意像盛在碗里的月光，“张老板的酒楼都用你的砖了，你这当老板的，也得穿得体面些。”
“啥老板，就是个烧砖的。”赵小军嘿嘿笑，看着她转身往厨房走，裙摆在砖地上扫过，留下淡淡的影子。他忽然想起柱子刚才的话，张老板的伙计说，下个月要在酒楼门口立块石碑，刻上“砖窑赵记”，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这砖是谁烧的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布，又看了看厨房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，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——等石碑立起来那天，他要跟她说。不管她是不是嫂子，不管村里人会说啥，他要告诉她，他想跟她一起守着这砖窑，守着这日子，守一辈子。
傍晚的砖窑渐渐安静下来，最后一车砖被拉走时，张老板的伙计塞给赵小军一个沉甸甸的布包，说是定金，让他下个月再烧两窑带云纹的砖，给酒楼的影壁墙用。
“这定金是不是太多了？”赵小军捏了捏布包，里面的银元硌得手心发疼。
“老板说，就信你的手艺。”伙计笑着扬鞭赶车，“对了，县太爷家盖新宅，听说也想订你的砖，让你抽空去趟县衙呢！”
赵小军愣在原地，半天没回过神。县太爷都知道他的砖了？他低头看着砖堆，看着那些青灰色的砖在暮色里泛着光，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烫。
“发啥愣呢？”林秀莲端着晚饭从厨房出来，看见他站在砖堆旁傻笑，“快吃饭了，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茄子炖土豆。”
赵小军接过碗筷，看着碗里油亮的茄子，忽然夹了一筷子给她：“你也吃，今天累坏了吧？”
林秀莲的脸微微发红，低下头小口吃着，鬓角的碎发垂下来，遮住了嘴角的笑意。月光爬上院墙，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在新铺的青砖地上轻轻交叠，像两株缠绕生长的藤蔓。
夜里，赵小军躺在炕上，摸着那块靛蓝色的棉布，心里像揣了团火。他想起林秀莲刚才低头吃饭的样子，想起她看砖上花纹时眼里的光，想起她悄悄把银镯子当掉时，攥着钱给他的决绝。
他悄悄爬起来，走到窑边，借着月光拿起刻刀。在一块还带着余温的青砖上，他小心翼翼地刻下两个字，刻得又深又慢，像是要刻进骨头里——“莲心”。
他想，等影壁墙的砖烧好那天，就把这块砖嵌在最中间。她会看见的，她一定懂。
砖窑的火还在慢慢烧着，余温透过砖壁渗出来，暖着院子里的每一块砖，每一寸土，也暖着两颗越靠越近的心。窗户纸还没捅破，可那层纸后的光，己经亮得藏不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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