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，赵小军就被砖窑的“噼啪”声叫醒了。不是窑火的爆裂，是他新雇的两个伙计在码砖——这阵子订单排到了下个月，县太爷家的影壁墙要用上等青砖，张老板的酒楼又追加了两窑带云纹的砖，连邻村的地主都派人来订砖盖粮仓。他披了件粗布褂子趿着鞋往外跑，刚到院子就看见林秀莲站在窑门口，手里拿着根长杆，正往窑里添柴。
“咋不多睡会儿？”赵小军走过去，接过她手里的长杆，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，两人像被窑火烫了似的，同时缩回了手。林秀莲的脸泛起红晕，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窑口：“听着动静就醒了，想着你肯定起不来，先帮你看着火。”
窑里的火光映在她脸上，把她鬓角的碎发染成了金红色。赵小军盯着那缕头发看了两秒，赶紧低头往窑里添柴，柴火“轰”地一声窜起，把他的耳朵烧得发烫。“县太爷家的砖得加细料，我昨天磨了半夜的黏土，你摸摸这细度。”他从旁边的陶盆里抓了把粉末递过去，声音有点发紧。
林秀莲伸出指尖沾了点，捻了捻，粉末细得像面粉。“比上次张老板的那批还细，”她抬头时睫毛扫过他的手腕，“你熬到半夜？咋不叫我起来帮忙？”
“看你睡得沉。”赵小军把长杆塞进窑膛深处，火苗舔着砖坯，发出细碎的声响，“你前几天为了绣那云纹花样，眼睛都熬红了，该多歇歇。”
他说的是给云纹砖拓样的事。张老板要的云纹砖，得先在木模上刻出花纹，再印到砖坯上。林秀莲怕伙计们刻不好，自己拿着刻刀在木板上一点点凿，熬了三个晚上才刻出满意的纹样。此刻被他提起，她的耳尖比窑火还红，转身往厨房走：“我去熬粥，加了南瓜，你爱吃的。”
赵小军看着她的背影，蓝布裙角扫过砖堆，带起细小的粉尘。他摸了摸怀里的小布包，里面是昨天去镇上买的银镯子——比她当初当掉的那只还亮，他攥了一路，指节都捏白了。
早饭时，两个伙计蹲在门槛上喝粥，聊着昨天去县城的新鲜事。“小军哥，县太爷家的管家可真挑剔，说影壁墙要‘天圆地方’的纹样，还得刻上家训。”伙计小李咂着嘴，“那字比苍蝇还小，咋刻啊？”
赵小军没说话，林秀莲却放下筷子，从针线笸箩里拿出张纸：“我昨晚照着字谱描了描，你看这样行不行？”纸上是用朱砂描的小楷，笔画工整，每个字都像印上去的一样。赵小军凑过去看，鼻尖差点碰到她的鬓角，一股淡淡的皂角香钻进鼻子里。
“秀莲姐这字比学堂先生写的还好！”小李凑过来看，惊得张大了嘴，“就按这个刻，保准管家挑不出错！”
林秀莲把纸往他面前推了推，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，像被烫到似的收了回去。“你看这样改改行不行？”她指着其中一个字的笔画，声音轻得像窑里的烟。赵小军盯着纸上的字，却感觉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，心里像揣了只兔子，撞得他首想咳嗽。
“就按这个来。”他猛地站起来，差点带翻了粥碗，“我去和泥，你们俩把木模备好。”
伙计们憋着笑对视一眼，看着他大步走向泥池的背影，又看看低头抿粥的林秀莲，眼里全是了然。林秀莲被他们看得不自在，端起粥碗往厨房走，路过窑口时，看见赵小军正光着膀子和泥，古铜色的后背在阳光下淌着汗珠，肌肉随着木耙的起落绷紧又放松。
她赶紧移开目光，却看见泥池边放着个小布包，露出半截银镯子的链子。是他昨天去镇上买的？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，手里的粥碗晃了晃，差点洒出来。
中午的日头正烈，窑里的温度更高了。赵小军蹲在窑边检查砖坯，额头上的汗滴在砖面上，瞬间就蒸发了。林秀莲端着绿豆汤过来，给他递了块帕子：“擦擦汗吧，看你这脸，跟砖坯一个色了。”
他接过帕子往脸上一抹，白花花的粉末混着汗流下来，倒像画了脸谱。林秀莲“噗嗤”笑出声，伸手想帮他擦，手伸到一半又停住，转身从篮子里拿出个新做的草帽：“昨天编的，戴上能挡挡太阳。”
草帽上别着朵干花，是她前几天在河边摘的野菊。赵小军接过戴在头上，花刚好在耳边，风一吹就蹭着他的脸颊，痒得他心里发颤。“县太爷家的砖坯晾得差不多了，下午就能装窑。”他看着远处码得整整齐齐的砖坯，“等这批烧出来，就够给你扯块新布做棉袄了。”
林秀莲的脸一下子亮了，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田埂上的心事 像窑里刚燃起的火苗：“我不要新棉袄，去年的还能穿。”话虽这么说，她的目光却瞟向了镇上布庄的方向——上次赶集，她看见块水绿色的缎子，摸起来滑溜溜的，想着做件夹袄肯定好看，当时他就在旁边，是不是看见了？
“就得新的。”赵小军拿起木耙往泥池里翻了翻，“今年冬天冷，得穿厚实点。再说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声音低了半截，“你穿水绿色好看。”
林秀莲的心跳得像砖窑的风箱，一下下撞着胸口。她转身往回走，没敢接话，走到厨房门口却停下了——昨天他放在泥池边的小布包，此刻正躺在她的针线笸箩里，是她刚才收拾的时候顺手拿回来的。
傍晚装窑时，赵小军发现砖坯上的云纹比往常更清晰，刻痕里还抹了层细灰，显得立体又精致。“这是谁弄的？”他问正在码坯的伙计。小李挤了挤眼睛：“秀莲姐下午过来，拿毛笔蘸着灰浆描了半天呢，说这样烧出来更显眼。”
赵小军抬头往厨房看，林秀莲正站在灶台前炒菜，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，和窑里的青烟缠在一起，像拧成了一股绳。他摸了摸草帽上的干花，忽然想起刚认识她的时候，她还是个怯生生的新媳妇，跟着丈夫来砖窑帮忙，丈夫走后，她本可以回娘家，却留了下来，说“砖窑不能没人守着”。
这三年，她跟着他学和泥、看火、刻模子，手上磨出的茧子比他的还厚。他记得她第一次烧窑时，怕火候不够，守在窑边一夜没睡，天亮时眼睛红得像兔子；记得她把自己的嫁妆布料剪了，给伙计们缝了新围裙；记得她每次看他的眼神，像窑火一样，明明热得发烫，却总藏在烟后面，不肯露出来。
“小军哥，装完窑了！”伙计的喊声把他拽回神。赵小军拍了拍手，往厨房走，想叫她吃饭，却在门口看见她正对着那个小布包发呆，银镯子的光从布缝里漏出来，映在她脸上。
“那是……”他刚开口，林秀莲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，赶紧把布包塞进怀里，转身时撞在门框上，疼得“嘶”了一声。赵小军赶紧过去扶她，手刚碰到她的胳膊，就被她挣开了。
“我没事。”她低着头往灶膛添柴，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像片被风吹得发抖的叶子。赵小军看着那片影子，忽然觉得喉咙发紧，想说的话堵在胸口，像窑里烧得太急的砖，差点裂了缝。
夜里，窑火渐渐稳了，赵小军坐在窑门口抽烟，看着火星明灭。林秀莲端着碗鸡蛋羹过来，放在他旁边的石头上：“刚蒸的，放了点虾皮。”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口，鲜得眉毛都挑起来：“比镇上酒楼做的还好吃。”
“好吃就多吃点。”她挨着他坐下，没敢靠太近，中间能再塞下一个人。两人都没说话，听着窑里的火声，像在数着日子。过了会儿，林秀莲轻声说：“下个月是你生辰吧？我给你做了双鞋，底子纳得厚，冬天穿不冻脚。”
赵小军的手顿了顿，鸡蛋羹差点洒出来。他记得自己从没跟她说过生辰，是去年她整理他的旧衣服，在补丁里发现了张写着日子的纸条。“你咋……”
“猜的。”她打断他，声音轻轻的，“看树叶黄的时候，你总说想吃槐花饼，想着大概是这时候。”
他看着她的侧脸，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，像撒了层霜。他忽然把那个小布包拿出来，塞进她手里：“给你的。”没等她反应，就转身往窑口走，“我去添柴。”
林秀莲捏着布包，指尖能摸到里面的镯子形状，还有他手心的温度。她打开看了一眼，银镯子在月光下亮得晃眼，比她当掉的那只多了圈缠枝纹——是她刻在砖上的那种纹样。
窑里的火光忽明忽暗，映得窗户纸忽红忽黄。赵小军靠在窑壁上，听着身后的动静，心跳得比窑火还烈。他听见她把布包放进针线笸箩的声音，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，听见她往灶膛添柴时，柴火“噼啪”的轻响。
过了会儿，她走过来，递给他件东西：“刚缝好的，晚上看火冷，披上。”是件厚布褂子，领口缝着圈蓝布边，是他上次说好看的那块靛蓝色。赵小军接过穿上，褂子上还带着她身上的皂角香，暖和得像揣了个小太阳。
“县太爷家的砖烧出来，咱们就把西厢房的地面铺了。”他望着窑里的火光，声音很稳，“用带云纹的那种，你说好不好？”
林秀莲没说话，只是往窑里添了根柴，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，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，紧紧挨在一起，像两块烧得正旺的砖，终于在烟火里，靠得越来越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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