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还挂在砖窑的茅草顶上时,赵小军己经把新出窑的一批“松鹤延年”砖码成了垛。砖面上的刻纹还带着余温,松针的弧度被熏得微微发黑,倒比平时多了几分古意。他蹲下身,指尖拂过砖角——那里有个极小的刻痕,是朵没开完的雏菊,只有他和林秀莲知道,这是他们俩的“记号”,代表这批砖烧得格外匀透。
“赵大哥,喝口水。”林秀莲端着粗瓷碗过来,碗沿还沾着点小米粥的米油。她今天换了件水绿色的布衫,正是前几天扯的新布做的,领口绣着圈细巧的莲纹,是她昨晚就着油灯缝的。
赵小军接过碗,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腕,像被窑火烫了似的缩了缩。他仰头喝水时,瞥见她领口的莲纹,针脚密得能数清——她总说“做事得细,砖缝要填实,针脚也得扎牢”,原来把这话刻进心里的,是她自己。
“王掌柜今早派人来传话,说这批砖要得急,让晌午前送去。”林秀莲蹲下身,帮他清点砖数,“我刚算了账,除去成本,能赚两贯钱,够给你扯块新布料做冬衣了。”
赵小军数砖的手顿了顿。他那件蓝布袄袖口磨破了洞,她上周就念叨着“得补块新布”,原来记到现在。“不用,”他闷声说,“我这袄还能穿,先给你做件夹棉的,你比我怕冷。”
林秀莲低着头笑,发丝垂下来遮住半张脸,只露出点泛红的耳垂:“我不冷,灶房总烧着柴火,暖和。”
正说着,砖窑的老狗“阿黄”颠颠跑过来,嘴里叼着块撕碎的布条,上面绣着半朵莲——是林秀莲昨天缝袄子时掉的碎料。赵小军捡起布条,看见上面还沾着根线,蓝盈盈的,是他去年给她买的那卷绣花线,当时她说“这颜色像窑里的火苗”。
“阿黄越来越机灵了。”林秀莲摸了摸狗脑袋,阿黄蹭了蹭她的手心,喉咙里发出“呜呜”的声儿,像在撒娇。这狗是半年前从路边捡的流浪狗,刚来时瘦得只剩皮包骨,是林秀莲每天用米汤喂活的,现在倒成了她的“小跟班”,她走到哪,阿黄就跟到哪。
晌午送砖去王掌柜的铺子,马车刚停在门口,就见掌柜的迎出来,手里举着张图纸:“赵老板,你看这图样行不行?我想在影壁墙上刻幅‘连年有余’,家里婆娘怀了孕,图个吉利。”
赵小军接过图纸,林秀莲凑过来看,两人的肩膀不经意间靠在一起。图纸上的莲花画得有些歪,赵小军刚想说“我改改”,林秀莲己经指着花瓣说:“这里的弧度得再圆些,像刚出水的样子,鱼尾巴要来,才显得活泛。”
王掌柜眼睛一亮:“这位嫂子说得在理!就按你说的改!”
“她不是……”赵小军想解释,林秀莲却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,冲他摇摇头。等王掌柜进去招呼伙计搬砖,她才小声说:“别解释了,省得麻烦。”阳光落在她脸上,把那点小心思照得透亮——她好像并不反感被叫做“嫂子”,甚至偷偷藏着点欢喜。
赵小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,有点麻,又有点软。他低头看她刚才拽过的袖口,那里还留着点她的温度,比窑里的火还暖。
往回赶时,路过镇上的杂货铺,林秀莲突然停住脚,盯着门口挂着的铜制汤婆子看。“天快冷了,”她小声说,“窑边守夜时抱着这个,能暖和点。”
赵小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那汤婆子擦得锃亮,上面刻着缠枝纹,和她领口绣的莲纹有点像。他没说话,转身就进了铺子里,出来时手里拎着个布包,塞给她:“拿着。”
林秀莲打开一看,正是那个汤婆子,还有一小包新棉花。“你咋买了?”她红着脸推回去,“太贵了,我不用……”
“拿着。”赵小军把布包往她怀里一塞,语气硬邦邦的,眼神却软,“晚上守窑火冷,别冻着。”他记得她上月守夜时咳了半宿,第二天眼圈都是红的,肯定是着了凉。
马车晃晃悠悠往回走,林秀莲抱着汤婆子,手伸进布包里摸棉花,指尖碰到个硬纸包,打开一看,是块麦芽糖,用红纸包着,黏糊糊的,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零嘴。
“你还买了这个?”她惊喜地抬头。
赵小军望着窗外,耳根有点红:“刚才路过张记糖果铺,看见就买了。”其实是他特意绕路去的,记得她说过“小时候娘总给我买麦芽糖,甜得能粘住牙”。
林秀莲掰了块麦芽糖放进嘴里,黏在牙上,甜丝丝的。她偷偷看赵小军的侧脸,他正望着远处的砖窑,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首铺到她脚边,像在悄悄勾着她的影子。
回到砖窑时,夕阳把窑顶染成了金红色。赵小军去卸砖,林秀莲就坐在灶房门口擦汤婆子,铜面映出她的脸,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。阿黄趴在她脚边,尾巴摇得欢。
“秀莲,过来搭把手!”赵小军在窑边喊。
林秀莲赶紧放下汤婆子跑过去,看见他正往窑里码新砖坯,砖坯上己经画好了“连年有余”的轮廓,莲花果然改得圆圆的,鱼尾巴翘得老高。“我按你说的改了,”他有点不好意思,“你看这样行不?”
她凑近看,指尖轻轻点在鱼尾处:“这里再削掉点,更像在游。”她的指尖刚碰到砖坯,赵小军的手也伸了过来,想指给她看另一个地方,两人的手就这么叠在了一起。
砖坯还带着阳光的温度,他的手心滚烫,她的指尖微凉,像冰火碰到了一起,却奇异地融成一股暖。阿黄在旁边“汪”了一声,像是在起哄。
林秀莲猛地缩回手,转身就往灶房跑,围裙带子都跑散了。赵小军看着她的背影,摸了摸刚才碰到她的指尖,那里好像还沾着点麦芽糖的甜。
夜里,赵小军守在窑边添柴,火光照得他脸发红。林秀莲端着汤婆子过来,往他怀里一塞:“暖和暖和。”铜面贴着他的胸口,烫得他心里一跳。
“你咋还没睡?”他问。
“睡不着,烙了几张饼,给你送来。”她把油纸包放在石台上,“刚出炉的,还热乎。”
饼香混着窑火的烟火气,在夜里漫开。赵小军拿起一张咬了口,焦边脆得掉渣,里面夹着葱花,是他爱吃的味儿。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,他发烧躺在床上,她也是这样,守在窑边,每隔半个时辰就来摸他的额头,给他喂水喂药,手里总攥着个暖炉,怕他冻着。
“秀莲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楚,“等这批砖卖完,咱把窑边的那间小土房修修,给你做个绣活房,窗户朝东,早上能晒着太阳。”
林秀莲的心跳漏了一拍,低着头说:“不用修,现在这样挺好。”可嘴角的笑却藏不住,像窑里的火苗,忽明忽暗地闪。
她转身要走,赵小军突然说:“汤婆子……你不用?”
“给你用,”她头也不回,声音轻轻的,“你守夜更冷。”
等她的脚步声远了,赵小军摸了摸怀里的汤婆子,铜面映出他的脸,笑得有点傻。他拿起饼,慢慢嚼着,甜丝丝的麦芽糖味还在舌尖,混着葱花的香,像极了现在的日子——有点糙,却藏着化不开的暖。
第二天一早,林秀莲去收晾晒的布料,看见赵小军蹲在窑边,手里拿着刻刀,正在砖坯上刻东西。她悄悄走过去,看见他刻的不是莲花,也不是鱼,而是朵小小的雏菊,和他们的“记号”一模一样,只是旁边多了片叶子,叶尖卷着,像只手,轻轻托着花瓣。
他刻得很认真,睫毛垂着,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。林秀莲站在他身后,没敢出声,怕打扰了这份安静。阿黄趴在她脚边,尾巴轻轻扫着地面,像在替她应和这份心照不宣。
砖窑的烟又升起来了,淡青色的,在晨光里慢慢散开。林秀莲转身回灶房,心里盘算着中午做什么饭——他昨天说想吃荠菜馅的团子,得去地里挖点新鲜荠菜。
路过石台时,她看见那张“连年有余”的图纸被压在砖上,上面多了行小字,是赵小军的笔迹:“鱼嘴要对着莲花,像在亲它。”
林秀莲拿起图纸,指尖抚过那行字,忽然笑了。她知道,这砖上的纹路,就像他们心里的话,不用刻得太深,懂的人,一眼就能看见。
灶房的烟囱很快冒出了烟,和砖窑的烟缠在一起,在蓝天下织成张网,网住了晨光,网住了烟火,也网住了两个慢慢靠近的心。日子就像这窑里的砖,得慢慢烧,细细等,才能在岁月里,焐出最踏实的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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