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，砖窑的余温还没散透，赵小军就踩着露水爬上窑顶。他蹲在烟囱边，指尖捻起一块刚出窑的青砖，冰凉的砖面带着细微的温热，凑近了能闻到烟火烘过的草木香。砖角方方正正，是他昨夜守着窑火一遍遍校准窑温的成果——这批砖要铺在镇上的新学堂，李校长特意叮嘱过，孩子们跑跳得多，砖面得磨得格外光滑才安全。
“小军哥，早饭好了！”林秀莲的声音从院门口飘上来，裹着白粥的香气。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袖口补着块同色的补丁，手里端着个粗瓷碗，碗沿沾着点米粒。
赵小军低头看她，晨光顺着他的肩头滑下来，落在她发顶。他忽然想起昨夜她缝补袖口时，指尖被针扎到的样子，那点红痕像落在雪地上的梅瓣。“就来。”他应着，把青砖轻轻放进旁边的竹筐，动作放得格外轻——这是他特意留的“样品”，砖面比别处更润些，想等下给她看看。
跳下窑顶时，他没注意脚下的青苔，踉跄了一下，手里的竹筐晃了晃，那块青砖“咚”地砸在地上。他心里一紧，慌忙捡起来，还好没摔裂，只是边角磕掉一小块。
“咋这么不小心？”林秀莲走过来，伸手想扶他，指尖刚碰到他胳膊，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，转而捡起地上的青砖，“这砖烧得真好，你看这颜色，青得发透。”她用指腹蹭了蹭磕掉的角，“没事，补补还能用。”
赵小军看着她指尖的薄茧——那是常年洗衣做饭、纳鞋底磨出来的。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，递过去：“给你的。”
布包是粗麻布做的，带着点窑灰的味道。林秀莲解开绳结，里面滚出个小布偶，是用窑里剩下的碎布头缝的，脑袋是块圆形的青砖样布片，眼睛是用黑线绣的，歪歪扭扭，却看得出来缝得极认真。
“昨夜守窑时缝的，”赵小军挠挠头，耳根有点红，“看你总给孩子们做布偶，我也试试……丑是丑了点。”
林秀莲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布偶的脑袋，布偶肚子里塞着晒干的艾草，闻着有股清苦的香。她忽然笑了，眼睛弯成月牙：“不丑，比我缝的好看。你看这砖形脑袋，多特别。”她把布偶揣进围裙口袋，指尖还留在袋口，像是怕它跑了似的。
“对了，”赵小军指着竹筐里的青砖，“这批砖要送学堂，我想着砖缝得勾得密点，孩子们踩上去才稳当。等下你帮我看看那袋石灰浆，调得稠不稠？”
“成。”林秀莲转身往厨房走，“先吃粥，凉了就不好喝了。”
白粥里卧着个荷包蛋，是她特意给留的。赵小军舀起蛋，蛋白滑嫩，蛋黄流心，烫得他舌尖发麻也舍不得松口。林秀莲坐在对面，小口喝着粥，看他吃得急，时不时往他碗里夹咸菜：“慢点，锅里还有。”
吃到一半，镇上的王木匠来了，站在院门口喊：“小军，学堂的砖车来了，能装了不？”
“这就来！”赵小军放下碗，起身时被林秀莲拉住衣角。她从围裙里掏出块手帕，踮起脚给他擦嘴角的粥渍，指尖不经意擦过他下巴，像有电流窜过。“脸上沾着灰呢。”她小声说，眼睛盯着他的脸，没敢抬头。
赵小军僵在原地，喉结动了动。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，把她的头发染成金褐色，绒毛在光里浮动。他忽然伸手，替她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，动作快得像怕她躲开。“好了。”他说，声音有点哑。
林秀莲猛地抬头，撞进他眼里。那里面没有平时的憨厚，倒藏着点她看不懂的亮，像窑火最旺时，砖坯上跳动的光。她慌忙低下头，推着他往外走：“快去吧，别让王木匠等急了。”
装砖的时候，赵小军格外卖力。青砖码得整整齐齐，砖缝对齐得像用尺子量过。林秀莲站在旁边递砖，两人指尖偶尔碰到一起，都像被窑火燎了似的缩回，却又在下次递砖时，故意放慢了动作。
“这砖缝留得匀，”王木匠蹲在旁边看，咂咂嘴，“勾上灰浆，十年八年都不会松动。小军你这手艺，真是越来越精了。”
赵小军没说话，看了眼林秀莲。她正低头用手指比量砖缝，阳光落在她侧脸，睫毛投下浅浅的影。他忽然说：“秀莲姐教我的，她说勾灰浆得像纳鞋底，针脚密才结实。”
林秀莲猛地抬头，眼里闪过惊讶，随即笑了：“是你自己肯琢磨，我就说了句闲话。”
王木匠哈哈大笑：“你俩这一唱一和的，倒像……”他话没说完，被林秀莲递过去的凉茶打断：“王师傅喝口水，天热。”
砖车装好时，日头己经升得老高。赵小军跳下车，满身是汗，林秀莲递过帕子，又塞给他个水壶。“里面放了冰糖，解乏。”她说着，转身要走，却被他拉住了手腕。
她的手腕细瘦，被他握在掌心，像握一块温凉的玉。两人都愣了，空气里只有蝉鸣和远处的车轱辘声。赵小军先松了手，指腹还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：“下午……我想去山里采点艾草，你说哪种好？”
林秀莲的手腕还在发烫，她拢了拢头发，声音细若蚊吟：“西坡的好，晒得足。我……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赵小军的眼睛亮起来，像窑火被风猛地吹了一下，蹿得老高。“好！”他笑得露出白牙，“那我先去把窑门封好，咱吃过午饭就走。”
午饭是贴饼子和野菜汤。林秀莲把饼子边缘烤得焦脆，那是赵小军最爱吃的口感。他啃着饼子，看她低头喝汤，鬓角的碎发沾着点汗珠，忽然觉得，这砖窑的烟火气，比他烧过的任何一窑砖都要暖。
去西坡的路上，两人没怎么说话，却总在不经意间碰到对方的胳膊。林秀莲采了束野蔷薇，花茎上的刺扎了手，赵小军立刻掏出帕子给她裹上，动作比给自己包扎时还仔细。“你看你，毛手毛脚的。”他说着，却把那束蔷薇抢过去，替她拿着。
西坡的艾草长得郁郁葱葱，叶片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。林秀莲蹲下来拔草，指尖刚碰到草叶，忽然“呀”了一声——土里藏着个小小的土拨鼠，灰溜溜地窜进了洞。
“别怕。”赵小军伸手把她拉起来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，“它比你还胆小呢。”
林秀莲站稳了，却没松开他的手。阳光穿过艾草的缝隙，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她抬头看他，他也正低头看她，眼里的光比窑火柔，比阳光暖。
“小军，”她轻轻开口，声音像被露水润过，“这艾草晒干了，我给你做个香囊吧，放窑里驱虫正好。”
赵小军的喉结动了动，握紧了她的手：“好啊。那……我把上次留的青砖打磨打磨，给你做个小花盆，正好种你那天说的薄荷。”
风穿过艾草丛，沙沙地响，像在替他们藏着这没说透的心意。手里的温热，砖窑的暖，还有这漫山的草木香，都在说——有些窗户纸，不用刻意捅破，光是风吹过的动静，就够让人记一辈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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