砖窑的夜比别处更静些。月光顺着烟囱口淌下来，在窑门前的青石板上积成一片银，赵小军蹲在那里，手里攥着块刚打磨好的青砖。砖面被磨得像块玉，映着他眼里的光——那是他用了三个晚上，一点点磨出来的，砖心刻着朵极小的雏菊，花瓣蜷着，像藏了个没说出口的秘密。
“小军，还没歇着？”林秀莲的声音从东厢房飘出来，带着点刚睡醒的哑。她披着件厚布衫站在门口，鬓角的碎发有些乱，手里端着盏油灯，灯芯“噼啪”爆了个火星，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，长长的，几乎要够到他脚边。
赵小军站起身，青砖在掌心里焐得发烫。“看这窑温呢，”他往窑里瞥了眼，火光在砖缝里明明灭灭，“这批‘劝学’砖得焐足时辰，不然刻字容易裂。”
林秀莲走过来，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晃。她今天换了双新做的布鞋，鞋底纳得厚厚的，是她前几日说“夜里巡窑不冻脚”的那双。“我煮了点姜茶，”她把手里的陶碗递过来，“刚温过，你喝点。”
碗沿碰着他的手，暖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。赵小军低头喝了口，姜的辣混着红糖的甜，呛得他眼眶发热。“你咋也没睡？”他问，视线落在她袖口——那里绣着朵小小的兰草，是他教她刻在砖上的纹样，她说“绣在衣裳上，像带着窑里的气”。
“听见窑这边有动静，”她往窑里看了眼，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红，“想着你肯定又在琢磨砖的事。”她顿了顿，声音轻得像月光，“白天李掌柜说，学堂要给咱砖窑挂块‘匠心’匾，你说……咱配得上吗？”
赵小军把青砖往她面前递了递。月光落在砖上，雏菊的刻痕看得清清楚楚。“你刻的莲纹，比谁都细致；你算的账目，一分不差；你守的窑火，从没出过岔子。”他数着，声音越来越沉，“这匾，有一半是你的。”
林秀莲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砖上的雏菊，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西坡采艾草，他替她挡过树枝的手，想起他总把烤得最焦的饼子留给她，想起他看她时，眼里总藏着比窑火还暖的光。“其实……”她咬了咬唇，油灯在手里晃了晃，“我这几日在想，等学堂的活结了，咱把西厢房拾掇拾掇，砌个新灶台，再打个木架，放你那些刻刀和我的绣绷……”
她的话没说完，赵小军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。她的手腕很细，在他掌心里轻轻颤，像受惊的小鹿。两人都没说话，只有窑里的火声“噼啪”响着，把空气烤得暖暖的。
“秀莲，”他终于开口，声音哑得像被窑烟熏过，“我知道我配不上你，我嘴笨，只会烧砖……”
“不是的。”林秀莲抬起头，眼里蒙着层水汽，油灯的光在里面晃，“我从没那么想过。”她看着他掌心里的青砖，忽然伸手，指尖划过他虎口的老茧——那是常年搬砖磨出来的，比她纳鞋底的针脚还密，“你烧的砖，结实；你待我的心，更实。”
赵小军的喉结滚了滚，忽然把青砖塞进她手里，转身往窑顶爬。“你等我会儿。”他的声音在夜空中荡开，带着点急。林秀莲握着青砖站在原地，手心的温度烫得她心慌，却没敢动，像守着个会开花的秘密。
没一会儿，赵小军从窑顶下来，手里捧着个布包。他把布包往她怀里一塞，布角蹭着她的下巴，带着点窑灰的味道。“打开看看。”他说，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。
布包里是支银簪，簪头刻着朵莲花，花瓣上还留着点细微的凿痕——是他白天偷偷去镇上银匠铺，盯着人家打了一下午的。“我知道你喜欢莲，”他挠挠头，耳根红得厉害，“银匠说这叫‘并蒂莲’，你……你要是不喜欢，我再让他改……”
话没说完，林秀莲忽然踮起脚，把簪子往他鬓边插了插。她的指尖擦过他的耳垂，像有电流窜过。“挺好看的，”她仰头看着他，眼里的光比油灯亮，“就是……该戴在我头上才对。”
赵小军愣了愣，忽然明白过来，慌忙把簪子取下来，笨手笨脚地往她发间插。银簪碰到她的发，“叮”地响了声，在夜里格外清。他的手有些抖，好几次都没进去，林秀莲笑着抬手，自己把簪子别好，鬓角的碎发被拢住，露出光洁的额头。
“这样就好了。”她说着，忽然往他怀里靠了靠。布衫的料子很薄，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，还有他急促的心跳，像窑里没压稳的火，“小军，以后……咱就一起守着这砖窑，好不好？”
赵小军把她往怀里紧了紧，手臂收得很稳，像抱着件稀世的珍宝。“好，”他说，声音里带着哽咽，“守着窑，守着你，守到砖窑的砖都成了古董，我还守着。”
月光忽然亮了些，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窑门上，紧紧挨着，像两块烧得正暖的砖，终于在岁月里，找到了最契合的缝。窑里的火还在慢慢烧，刻着“劝学”的砖坯在里面静静躺着，仿佛也在听着这没说透却己明了的心意。
东厢房的灯亮了很久，窗纸上的影子时而靠得很近，时而分开些，像在说着白天没说完的话。桌上的姜茶慢慢凉了，可窑里的火，心里的暖，却越来越旺。
第二天一早，小李来搬砖时，看见赵小军正帮林秀莲梳头。他手里拿着把木梳，笨笨地拢着她的发，银簪在晨光里闪着光。林秀莲背对着他坐着，嘴角的笑藏不住，像砖上刻了半辈子的花，终于在这天，大大方方地开了。
“小军哥，秀莲姐，”小李挠挠头，笑得有点憨，“学堂的车来了，咱的‘劝学’砖，该启程了。”
赵小军应了声，把最后一缕头发梳顺，指尖在银簪上碰了碰。林秀莲站起身，往他手里塞了块刚烤的饼子：“路上吃，别饿着。”
两人并肩往窑边走，影子在地上交叠着，像早就该在一起的样子。砖窑的烟又升起来了，混着晨光，在天上织成张温柔的网，网住了新出的砖，刚梳的发，还有两个终于敢把心意说给对方听的人。
赵小军忽然想起昨夜她贴在他怀里的温度，想起银簪碰到发丝的轻响，想起她说“一起守着”时眼里的光。他偷偷看了眼身边的林秀莲，她正低头看着脚下的砖缝，嘴角的笑像沾了蜜，甜得能把这窑里的烟火气，都酿成酒。
日子还长，砖要一块块烧，路要一步步走。但从今夜起，这砖窑里的火，不仅暖着砖，更暖着两个靠在一起的心；这窑前的月光，不仅照着青石板，更照着两个终于敢牵起手的人。有些窗户纸，不必刻意去捅，当风来的时候，当心意满的时候，它自会变得透亮，让彼此看见，眼里早己有了对方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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