砖窑的晨雾还没散,赵小军就蹲在新搭的灶台前烧火。火苗舔着锅底,把他十九岁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,手里攥着的火钳无意识地敲着灶沿,发出“嗒嗒”的轻响。灶台是昨天请张木匠新打的,水泥抹得光溜,边沿还留着他特意刻的缠枝纹——林秀莲说过,带花纹的东西看着暖。
“火别太旺,粥要慢慢熬才稠。”林秀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点刚睡醒的哑。她穿着件月白夹袄,领口松了两颗扣子,露出点白皙的脖颈,发梢还有些乱,却比往日少了几分紧绷,多了层柔和的暖意。
赵小军手一顿,往灶膛里添了根细柴:“知道了嫂子。”这声“嫂子”喊了三年,今天却觉得舌尖有点发涩。他瞥了眼案上的红布包,里面是王婶送来的新被褥,边角绣着小小的鸳鸯,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。
林秀莲走到案边,拿起木勺搅了搅锅里的小米粥,蒸汽腾起来,模糊了她的眉眼。“王婶说,今早要去请村里的长辈来‘见证’,”她的声音轻得像雾,“你真……想好了?”
“想好了。”赵小军把火钳往灶边一搁,站起身时带起一阵风,吹得灶台上的油灯晃了晃,“哥走那年,攥着我的手说‘护好你嫂子’。以前我以为是责任,现在才明白,是缘分。”他说得首白,耳尖却悄悄红了,目光落在她鬓角的银簪上——那是他用第一窑砖的工钱买的,当时她红着眼说“太贵重”,却天天戴着。
林秀莲搅粥的手停了,背对着他,肩膀微微发颤。三年了,她看着这半大的小子长到比自己还高,看着他从只会搬砖的愣头青,变成能独当一面的窑主,心里那道坎早就被他笨拙的关心、固执的守护磨得软了。可“嫂子”这两个字,像道无形的墙,总在她想靠近时挡住脚步。
“村里人会说闲话的。”她低声说,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。
“谁敢说?”赵小军往前跨了半步,几乎要碰到她的后背,“我赵小军的媳妇,轮得到他们说三道西?”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,赶紧改口,“我是说……我想跟你搭伙过日子,谁也管不着。”
锅里的粥“咕嘟”冒泡,香气漫了满厨房。林秀莲转过身,眼眶有点红:“我比你大十岁,又是你哥的媳妇……”
“年龄算啥?”赵小军打断她,眼神亮得像窑火,“我哥要是在,肯定乐意看咱俩好好的。他最疼你,也最疼我,知道咱俩在一起,才能把这砖窑守得更稳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,是块磨得光滑的青砖,上面用刻刀细细凿着两个字:“共暖”。字刻得不算工整,却比任何情话都实在。
林秀莲看着那两个字,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,砸在青砖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她赶紧别过脸,用袖口去擦,却越擦越凶。赵小军慌了,伸手想替她擦,手伸到半空又停住,最后只是笨拙地说:“别哭啊……要不,咱不办仪式了?就像以前一样,我烧砖,你记账,谁也不告诉……”
“傻子。”林秀莲嗔怪地瞪了他一眼,眼里却带着笑,“王婶都把红绸子挂窑门上了,现在说不办,让我脸往哪儿搁?”
赵小军一愣,随即笑出声,露出两排白牙:“那咱就办!”
早饭刚过,王婶就带着几个相熟的妇人来了,手里拎着红布、鞭炮,还有给新人做的虎头鞋——说是给将来的孩子备着。林秀莲被她们拉到里屋梳洗,换了身新做的红布衫,领口绣着并蒂莲,是她前阵子偷偷绣的。赵小军则被张木匠按在灶台边刮胡子,胡茬刮掉后,露出青涩却英挺的脸,倒比平时俊了几分。
砖窑旁的空地上搭起了棚子,竹竿上挂满了红绸,风一吹哗啦啦地响,像在唱喜歌。来的都是自家人,张木匠带着徒弟送来新打的桌椅,李叔扛来半袋精面,连平时不大出门的瞎眼刘婆都拄着拐杖来了,手里攥着把晒干的艾草,说“能驱邪”。
赵小军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,站在棚子门口迎客,眼睛却总往林秀莲的屋子瞟。王婶拍了他一下:“急啥?新人总得打扮打扮。”正说着,里屋的门开了,林秀莲走了出来,红布衫衬得她肤色雪白,银簪在发间闪着光,手里攥着块红帕子,低着头不敢看人。
“啧啧,咱秀莲就是俊!”王婶笑着起哄,“小军,还愣着干啥?快去牵你媳妇啊!”
赵小军脸一红,快步走过去,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手。她的手有点凉,微微发颤,却没有挣开。两人走到棚子中央,对着砖窑的方向磕了头——这砖窑是他们的媒人,是他们的家。磕完头,王婶把一个红布包塞到林秀莲手里,里面是双绣好的鞋,鞋面上绣着小小的窑火图案,正是按赵小军的尺码做的。
“这是秀莲熬了三个月绣的,”王婶笑得眯起眼,“前阵子夜里总见她窗里亮着灯,原来在给咱小军做新鞋呢!”
赵小军拿起一只鞋,鞋底厚实,针脚密得看不见线,眼眶忽然就热了。他知道,这双鞋,她绣坏了三双才成,上次他起夜,还看见她在灯下拆了重绣,指尖被针扎得通红。
“嫂子……”他刚开口,就被林秀莲瞪了一眼,她红着脸说:“该改口了。”
赵小军愣了愣,随即反应过来,大声喊了句:“媳妇!”
周围的人都笑起来,掌声、起哄声混着砖窑的烟火气,把整个院子都填得满满的。林秀莲的脸更红了,却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些。
中午开席时,赵小军给林秀莲夹菜,夹得太多,把碗都堆成了小山。林秀莲瞪他,他就嘿嘿笑,又偷偷把肥肉都夹到自己碗里。张木匠喝多了,拍着赵小军的肩膀说:“你哥在天有灵,肯定高兴。想当年他总跟我说,秀莲是好姑娘,就是性子犟,得找个实诚人疼着。”
林秀莲听到“哥”,眼圈又红了,赵小军握住她的手,在她耳边轻声说:“哥知道,他肯定在看呢。”
傍晚送客人走时,夕阳把砖窑的影子拉得很长。赵小军牵着林秀莲的手,站在窑门口看红绸在风里飘。砖窑的烟还在冒,混着饭菜的香,像极了日子该有的模样。
“以后,这砖窑的账归你管,我只负责烧砖。”赵小军说。
“那可不行,”林秀莲笑,“得一起管,你烧砖我记账,就像以前一样。”
“好。”赵小军点头,忽然想起什么,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里面是颗冰糖,是他今早特意买的。他剥开糖纸,递到她嘴边:“尝尝,甜不?”
林秀莲咬了口,冰糖的甜混着心里的暖,从舌尖一首甜到心里。她看着眼前的少年——不,现在是能替她遮风挡雨的男人了,忽然觉得,这三年的苦不算什么,往后的日子,有他,有砖窑,有这烟火气,就什么都不怕了。
夜里,砖窑的火还在烧,映得窗纸泛着暖黄。林秀莲坐在灯下,翻着新账本,赵小军凑过来,看她在第一页写下“赵小军、林秀莲”,字迹娟秀,却带着股坚定。
“以后,每笔账都记咱俩人的名字。”她说。
“好。”赵小军应着,从身后轻轻抱住她,下巴抵在她发顶,闻着她发间的皂角香,心里踏实得像刚出窑的青砖。
窗外,月光落在窑门上的红绸上,红绸飘啊飘,把砖窑的烟都染成了甜的。砖窑的火还在静静烧着,就像他们的日子,慢慢熬,慢慢暖,总有一天,会像那些烧透的青砖,结实得拆不开,暖得化不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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