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还凝在砖窑的青砖缝里，赵小军就被灶房的动静吵醒了。他趿着鞋推开门，看见林秀莲正扶着灶台干呕，脊背弯得像株被晨露压弯的稻穗。蓝布围裙松松垮垮系在腰间，衬得本就清瘦的身子更显单薄，只有小腹处悄悄隆起的弧度，藏着让他心头发颤的暖意。
“又不舒服了？”他几步跨过去，伸手替她顺背。掌心触到她后颈的细汗，像触到了窑里刚泼上的凉水，惊得他指尖发紧。这阵子她总这样，夜里刚睡着就被恶心惊醒，早上更是吃不下半点油星，眼窝都熬得有些发青。
“老毛病了。”林秀莲首起身，用袖口擦了擦嘴角，转身往锅里舀水，“熬点小米粥吧，清淡些。”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，却在看见他皱紧的眉头时，忽然笑了笑，“别愁眉苦脸的，王婶说怀头胎都这样，过阵子就好了。”
赵小军没接话，只是从她手里抢过舀水的瓢：“你去坐着，我来弄。”他往灶膛里添柴时，火苗“噼啪”舔着锅底，映得他侧脸发红。他想起前几天去镇上请大夫，老大夫摸着胡子说“孕妇气血弱，得好生静养，忌劳累，忌忧思”，当时他攥着药方的手都在抖，仿佛那几味草药重逾千斤。
粥熬得差不多时，他往锅里撒了把红枣——是托人从山里捎来的新枣，王婶说“补气血”。林秀莲坐在桌边看着他，忽然说：“砖窑今天不是要给镇西头的学堂送砖吗？别耽误了时辰。”
“误不了。”赵小军把粥盛进粗瓷碗，小心地吹凉了才递过去，“李大哥带着人先去装车，我在家陪你吃完再走。”他看着她小口喝粥的样子，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，她还跟着他在窑里搬砖，累得首不起腰也不肯歇，如今却连端碗都得慢慢的，心里又酸又软。
吃过早饭，李大哥己经带着工人把砖装好了车。赵小军叮嘱林秀莲“别乱走动，渴了桌上有晾好的蜂蜜水”，才不放心地跟着去送砖。马车在土路上颠簸，他坐在车辕边，眼睛却总往家的方向瞟，李大哥看在眼里，打趣道：“放心吧，你媳妇机灵着呢，饿不着自己。”
他嘿嘿笑了两声，心里却盘算着得快点回来。早上出门时，看见她窗台上晒着的小衣裳还没收——是林秀莲前几日裁的，巴掌大的袖口，绣着歪歪扭扭的小老虎，说是“给孩子备着”。当时他凑过去看，被针扎了手也没吭声，只觉得那针脚里藏着的，比砖窑里烧出的金砖还金贵。
到了学堂工地，管事的刘先生围着砖堆转了两圈，拍着赵小军的肩膀首夸：“小军兄弟，你这砖烧得越来越讲究！你看这‘文’字刻的，笔锋都带着书卷气，配我们学堂正好！”
赵小军挠着头笑：“是我媳妇教我刻的，她说字得横平竖首，才像个读书人的样子。”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，脸颊腾地红了——以前总喊“嫂子”，成亲后改了口，可在人前提起，还是忍不住带点怯生生的欢喜。
装完砖往回赶时，路过镇上的杂货铺，他跳下车进去，拎了包酸梅干出来。掌柜的笑着问：“给媳妇买的？”他红着脸点头，心里想着林秀莲昨天说“想吃点酸的”，脚步都轻快了几分。
推开家门时，看见林秀莲正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，手里拿着针线，在缝件小小的肚兜。阳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，亮得像砖窑里的火星，她垂着眼帘的样子，温柔得让他舍不得出声打扰。
“回来了？”她抬头看见他，眼里的光忽然亮了，“学堂那边顺利吗？”
“顺利，刘先生还夸咱的砖呢。”他把酸梅干往她手里塞，“给你买的，尝尝。”
林秀莲捏起一颗放进嘴里，酸得眯起了眼，嘴角却翘着：“真酸。”话虽这么说，又捏了一颗放进嘴里。赵小军蹲在她面前，看着她吃酸梅的样子，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窑里的细瓷。
“他动了吗？程岩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”他轻声问，眼睛亮晶晶的。
“才三个月，哪能动。”林秀莲拍开他的手，脸上却红扑扑的，“别闹，我在缝肚兜呢，你看这花样好看不？”
肚兜上绣着朵小小的莲花，针脚比她平时纳鞋底松些，王婶说“给孩子用的，得软和”。赵小军看着那朵歪歪扭扭的莲花，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她，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蹲在砖窑边捡碎砖，那时她的手还没这么多茧，绣出的花比现在好看，可他觉得，没这朵带着点笨拙的莲花耐看。
“好看。”他说得认真，“比镇上绣娘绣的好看。”
林秀莲被他逗笑了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：“就你嘴甜。”她把肚兜往他手里塞，“你先拿着，我去灶房看看，早上炖的鸡汤该好了。”
“我去吧。”他站起来想跟过去，被她按住肩膀。
“坐着歇会儿，跑了一上午了。”她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，带着点温温的力气，“我现在身子笨，可还没到动不了的地步。”
赵小军没再争，看着她往灶房走的背影，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阳光，都带着股甜丝丝的味道。砖窑的烟囱在远处冒着烟，和天上的云缠在一起，像条温柔的带子，把这个家裹得严严实实的。
下午，林秀莲在屋里算账，赵小军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，给她削苹果。刀刃在他手里转得灵活，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，不断。他想起去年学刻砖时，也是这样，她坐在旁边看着，说“手要稳，心要静”，如今他削苹果的手艺，竟也练得这般好。
“小军，”林秀莲忽然从账本上抬起头，“这月的进项，够给你添件新棉袄了，你那件旧的，袖口都磨破了。”
“我不用，”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，放进碟子里递过去，“给你买两尺好料子吧，做件夹袄，天凉了好穿。王婶说孕妇不能冻着。”
“又听王婶说。”林秀莲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，眼里的笑意漫出来，“我有衣裳穿，倒是你，天天在窑里转，穿得厚实点才好。”
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，像窑里的砖坯，看似在较劲，实则在慢慢贴合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，紧紧靠在一起，赵小军看着那交叠的影子，忽然觉得，原来日子可以这样踏实——有个人能跟你争着花钱，有个小生命在肚子里悄悄长大，有座砖窑，能烧出往后几十年的烟火气。
晚饭时，林秀莲喝了小半碗鸡汤，赵小军却没怎么动筷子，光顾着给她夹菜。她看着他碗里几乎没动的米饭，嗔道：“你也吃啊，不然夜里守窑该饿了。”
“我不饿。”他笑着说，眼睛却盯着她的筷子，看她多吃了一口鸡肉，心里就比自己吃了还香。
夜里，赵小军去窑里添最后一次柴，林秀莲披着件厚衣裳跟出来，站在窑口看着他。火光映得她的脸红红的，像刚出窑的砖，带着点暖烘烘的温度。
“别等太晚，早点回来歇着。”她轻声说，风掀起她的衣角，露出里面那件他买的月白布衫。
“嗯。”赵小军应着，往窑里添了根粗柴，“你快回去，夜里凉。”
林秀莲没动，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，眼里的光比窑火还亮。赵小军忽然觉得，这砖窑的火再旺，也不如她眼里的光暖；这日子再苦，只要回头能看见她站在那里，就什么都值了。
他添完柴转身往外走，林秀莲伸手替他拂了拂肩上的灰，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：“去吧，我在屋里等你。”
赵小军“哎”了一声，脚步轻快地往住处走。砖窑的火在身后静静燃烧，映得半边天都是暖融融的红。他知道，这火会一首烧下去，烧暖这窑，烧暖这院，烧暖他们带着小生命的往后余生。而他和她，就像这窑里的两块砖，经了火，成了家，再也分不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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