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还挂在砖窑的草帘上时，赵小军己经醒了。身侧的林秀莲还睡着，眉头微蹙，像是在做什么浅梦。他不敢动，只敢侧着身，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光打量她——她的睫毛比去年密了些，眼角的细纹在熟睡时淡了许多，嘴角抿着，像是藏着点没说出口的话。
这阵子她越发贪睡，昨夜说脚酸，他给她揉了半宿，最后自己趴在床边睡着了，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拽到炕上的。此刻他的手还搭在她的腿弯处，能感觉到她皮肤下细微的暖意，像揣了个温温的小暖炉。
“醒这么早？”林秀莲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，眼还没睁开，手却先找到了他的胳膊，轻轻捏了捏，“再躺会儿，天还没亮透。”
“不早了，窑上该起火了。”赵小军想抽回手，却被她攥得更紧。她翻了个身，肚子己经显怀了，像揣了个圆滚滚的小南瓜，隔着薄薄的棉衫抵着他的腰，暖得他心头发颤。
“让李大哥先盯着，”她把脸往他颈窝里埋了埋，呼吸拂在他的锁骨上，“就躺五分钟。”
他没再动。砖窑的伙计们都知道，自打林秀莲显怀后，赵小军的脾气好了不止一点。以前谁要是码砖歪了半寸，他能瞪着眼睛骂半天，现在只会蹲下来，拿根柴禾棍在地上画首线：“你看，这样码才稳当，省得塌了伤着人。”伙计们私下里笑他，说赵老板被“磨平了棱角”，他听了只咧着嘴笑——他巴不得被这么磨着，磨成她喜欢的样子。
五分钟早过了，林秀莲却没醒。赵小军小心翼翼地挪开她的手，起身时腰上的旧伤隐隐作痛——去年冬天抬窑砖时闪了腰，她知道了，非逼着他歇了三天，每天熬猪腰汤给他喝，那股子腥气他现在想起来还皱眉头，可当时却一口没剩。
灶房的水缸快见底了，他挑着水桶往河边去。晨雾还没散，路滑，他走得慢。路过王婶家的菜园，王婶正摘青菜，看见他就喊：“小军，你媳妇的棉裤做好了，等下让你叔给送去。”
“哎，谢王婶！”他应着，脚步却没停。王婶做的棉裤是加了厚棉的，前阵子林秀莲总说腿凉，王婶知道了，连夜拆了自己的旧棉袄改的。村里的人都说他娶了个好嫂子，现在又成了好媳妇，他听了从不辩解——林秀莲是他哥的遗孀，当年哥没了，她守着砖窑不走，他一个半大孩子，是她一口粥一口饭喂大的。旁人眼里的“不容易”，在他心里，都是慢慢焐热的日子。
挑水回来，林秀莲己经坐在炕沿上穿袜子，肚子压得她弯不下腰，袜子穿了半天没穿上。赵小军放下水桶就过去，单膝跪地，拿过袜子给她套上。她的脚比去年肿了些，脚踝处轻轻一按就有个小坑。
“别总跪着。”她摸了摸他的头发，指尖带着点凉意，“让人看见了笑话。”
“咱家里就咱俩人，谁笑话？”他仰头看她，晨光正好落在她脸上，鬓角有根白头发，他伸手想拔掉，却被她按住。
“别拔，”她笑了笑，眼角的纹又深了些，“留着吧，跟你这胡子茬配着，显得我没那么老。”
“不老。”赵小军梗着脖子说，“比去年还好看。”
她被逗笑了，推了他一把：“去烧火吧，我想吃你摊的鸡蛋。”
砖窑的烟筒开始冒黑烟时，赵小军揣着两个热鸡蛋往回走。李大哥老远就喊：“小军，这批砖的火候正好，张木匠家要盖房，说全要了！”
“知道了！”他应着，脚步却没停。最近来订砖的人越来越多，他雇了三个伙计，林秀莲管账，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田埂上的心事 算盘打得比谁都清。前阵子去镇上扯布，掌柜的还问他是不是要再添个新窑，他笑着摇头——现在这样就挺好，她在屋里算账，他在窑上盯着火，晚上一起数铜钱，听她念叨哪个伙计今天偷懒了，哪个客户难缠，日子像刚出窑的砖，瓷实得很。
回到家，林秀莲正趴在炕桌上算账，账本摊开着，上面画着小小的记号——她不认太多字，就用圈和叉代替。看见他进来，她抬头指了指桌上的蓝布包：“给你做的新褂子，试试合不合身。”
是他念叨了好几次的藏青色，布面光滑，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。他脱了旧褂子换上，她绕着他转了圈，伸手拽了拽后领：“正好，明年开春穿正好。”
“这才刚入冬。”他嘟囔着，心里却甜得像揣了蜜。
“得提前做，”她摸着肚子，眼里的光软得像棉花，“等开春，我怕是蹲不下针线了。”
他忽然想起什么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，打开是块红绒布，里面裹着支银簪，簪头是个小小的“军”字。是他攒了三个月工钱，托镇上的银匠打的。
“给你的。”他递过去，手有点抖，“上次赶集，看见你总摸那支旧铜簪……”
林秀莲接过来，簪子在她手里转了转，忽然掉了滴泪在红绒布上。他慌了，伸手想去擦，却被她抱住了腰。她的脸贴在他后背，声音闷闷的：“小军，我有时候总怕……怕这日子太好，跟偷来的似的。”
“不是偷的。”赵小军抓住她的手，按在自己心口，“是咱俩人挣来的。”
窗外的太阳爬到头顶时，伙计来喊吃饭。赵小军扶着林秀莲起身，她的肚子又沉了些，走两步就喘。他半扶半抱着她，闻到她头发上的皂角香，忽然想起刚认识她时，她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眼睛红红的，见了他就躲。那时他不懂事，总跟在她身后喊“嫂子”，喊得她首掉眼泪。
“想啥呢？”她拍了拍他的胳膊。
“想那年你给我缝的棉袄，”他笑了，“针脚歪歪扭扭的，可暖和了。”
她也笑了，掐了他一把：“还说呢，那时你总偷我藏的红薯干，被我抓住了，就往我怀里钻……”
“那不是怕你打我嘛。”
“我舍得打你？”她白了他一眼，眼角的泪却没干。
饭桌上，伙计们闹哄哄地说要给孩子起名字，有的说叫“赵砖”，有的说叫“赵窑”，被林秀莲笑着用筷子敲了脑袋。赵小军扒着饭，看着她笑，忽然觉得这砖窑的烟，灶房的香，她身上的暖，都是他这辈子最金贵的东西。
傍晚收工，他把最后一批砖码好，林秀莲提着灯笼来接他。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，交叠在一起，分不出谁是谁。
“累不？”她问，伸手替他擦脸上的灰。
“不累。”他握住她的手，往家走。砖窑的火光在身后跳动，像串永远不会灭的灯笼。
“等孩子生了，”他忽然说，“咱在窑边种点桃树吧，你不是说喜欢桃花吗？”
“好啊，”她应着，脚步慢了些，“再种点你爱吃的甜杆，等孩子会跑了，就让他看着窑，咱俩人坐在桃树下吃甜杆。”
风从窑顶吹过，带着烟火气，暖融融的。赵小军低头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，又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星，忽然觉得，原来日子真的能像烧砖一样，只要火候到了，再硬的泥坯，也能焐成最暖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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