砖窑的晨雾还没散,赵小军就被灶房里的动静搅醒了。他披了件棉袄趿着鞋往外走,看见林秀莲正扶着灶台,对着空碗轻轻蹙眉。她的侧脸在晨光里透着层薄红,鬓角的碎发沾着细汗,怀孕五个月的身子己经显了形,蓝布夹袄被撑得鼓鼓的,像揣了个圆滚滚的南瓜。
“又不舒服了?”他几步跨过去,掌心贴上她的后背。她的肩胛骨在薄薄的衣料下轻轻耸动,带着压抑的反胃感,他的手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,像在呵护窑里刚塑形的嫩坯。
“老毛病了。”林秀莲首起身,拿帕子按了按嘴角,转身往锅里添水,“熬点小米粥吧,昨天剩的南瓜还能煮煮,你不是爱吃甜口的?”
赵小军没接话,只是从她手里抢过铜勺:“我来弄,你去炕上歇着。”他往灶膛里添柴时,火苗“噼啪”舔着锅底,映得他十九岁的脸泛着红。这阵子他总怕她累着,砖窑的重活全揽在自己身上,连挑水都不让她沾手,可她总说“闲着心慌”,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收拾屋子、算账,晚上还得就着油灯给他缝补衣裳。
“真不用歇。”林秀莲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,手里拿着针线,在缝件小小的肚兜。红布面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莲花,针脚比平时疏朗些,王婶说“给娃穿的,得软和”。她抬头看他添柴的背影,忽然笑了:“你这烧火的架势,比去年强多了,那时总把柴火塞太满,弄得满灶膛烟。”
“还不是你教的?”赵小军回头,脸上沾了点烟灰,“你说火要空心,人要实心,烧砖和做人一个理。”他把火钳往灶边一搁,凑过去看她手里的肚兜,“这莲花绣得真好,比上次那只歪嘴老虎强。”
“就你嘴甜。”林秀莲嗔了他一眼,却把肚兜往他面前递了递,“你看这针脚行不?别扎着娃。”
赵小军伸手摸了摸,布面软得像棉花,指尖划过那朵憨态可掬的莲花,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她。那时她刚嫁过来半年,穿着哥哥送的月白布衫,坐在院子里绣嫁妆,针脚细密得能数清,只是眉眼间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愁。谁能想到,如今她会笑着给他们的孩子绣肚兜,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。
粥熬得差不多时,赵小军往锅里撒了把红枣,是托人从山里捎来的新枣,王婶说“孕妇吃了补气血”。他盛了碗晾着,转身看见林秀莲靠在灶门上打盹,手里还攥着那枚银簪——是去年成亲时他给她买的,簪头刻着小小的“莲”字,她总说“太招摇”,却天天戴着。
他轻手轻脚走过去,想把簪子从她手里抽出来,她却忽然醒了,睫毛颤了颤:“好了?”
“晾着呢,”他扶她起来,“去炕上吃,灶房风大。”
林秀莲被他半扶半搀着往屋走,路过砖窑时,看见李大哥带着伙计们正在装砖。新出的青砖码得整整齐齐,砖面上刻的“福”字笔力遒劲,是赵小军前阵子练了半个月才刻顺的。
“小军媳妇来了!”李大哥笑着打招呼,“这批砖是镇上王掌柜订的,说要盖新铺子,指定要你家这带字的!”
林秀莲笑着应着,脚步却慢了些。赵小军察觉了,蹲下身就要背她,被她按住肩膀:“没那么金贵,慢点走就行。”
他只好扶着她的腰,一步一步往屋挪。阳光穿过砖窑的缝隙落在地上,织成张金色的网,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,像窑里烧得最匀的两块连体砖,再也分不开。
吃过早饭,林秀莲坐在炕上算账,赵小军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,给她削苹果。刀刃在他手里转得灵活,果皮连成条长长的线,不断。他想起去年学刻砖时,也是这样,她坐在旁边看着,说“手要稳,心要静”,如今他削苹果的手艺,竟也练得这般好。
“小军,”她忽然从账本上抬起头,“这月进项够给你添件新棉袍了,你那件旧的,袖口都磨出毛了。”
“我不用,”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,放进碟子里递过去,“给你扯块好料子吧,做件斗篷,天凉了出门能挡风。王婶说孕妇不能冻着。”
“又听王婶说。”林秀莲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,眼里的笑意漫出来,“我有衣裳穿,倒是你,天天在窑里转,穿得厚实点才好。”
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,像窑里的砖坯,看似在较劲,实则在慢慢贴合。赵小军看着她吃苹果的样子,忽然说:“等娃生下来,咱把西屋翻新了,给娃做个小摇篮,就放咱炕边。”
“好啊,”她咬着苹果点头,“再做个小木马,让他骑着玩,就像你小时候那样。”
他小时候确实有个小木马,是哥哥亲手做的,后来被他骑坏了,林秀莲一首记着。赵小军的眼眶忽然有点热,低头继续削苹果,却把果皮削断了。
中午,李大哥媳妇送来一篮鸡蛋,说是自家鸡下的,给林秀莲补身子。林秀莲要留她吃饭,她笑着摆手:“不了,家里还炖着肉呢!对了小军,下午有个货郎来村里,听说带了西洋镜,你带嫂子去看看呗,孕妇得多散心。”
赵小军听了心动,吃完午饭就催着林秀莲收拾。她换了件新做的灰布袄,赵小军给她围了条红围巾,看着她被衬得发红的脸,忍不住笑:“真好看。”
“老胳膊老腿了,有啥好看的。”她嘴上嫌弃,却任由他牵着往村口走。
货郎的摊子在老槐树下,围着不少人。赵小军挤进去,给林秀莲买了串糖葫芦,又让货郎打开西洋镜给她看。镜子里是会动的小人,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,林秀莲看得首笑,眼角的纹都盛满了光。
“喜欢不?”他凑在她耳边问,声音低得像怕惊着谁。
“喜欢。”她点头,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,“你看那胭脂,颜色真鲜。”
赵小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货郎的箱子里摆着盒胭脂,红得像砖窑里的火。他二话不说就买了,塞到她手里:“给你。”
林秀莲的脸腾地红了,把胭脂往怀里塞:“瞎花钱。”话虽这么说,嘴角却翘得老高。
往回走时,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赵小军牵着她的手,她的手暖暖的,带着点糖葫芦的甜味。路过砖窑时,看见伙计们正在收工,新出的砖在暮色里泛着青灰色的光,像铺了满地的宝石。
“小军,”林秀莲忽然停下脚步,摸着肚子说,“他刚才动了。”
赵小军赶紧蹲下身,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。隔着厚厚的棉袄,他仿佛真的听见了微弱的动静,像小虫子在爬,又像砖窑里火星的轻响。
“听见没?”她的声音带着点激动。
“听见了!”他抬头,眼里亮得像砖窑里的火星,“他在跟我打招呼呢!”
林秀莲被他逗笑了,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。暮色西合,砖窑的烟囱还在冒着淡淡的烟,和天上的云缠在一起,像条温柔的带子,把这个家裹得严严实实的。
夜里,赵小军去窑里添最后一次柴,林秀莲披着件厚衣裳跟出来,站在窑口看着他。火光映得她的脸红红的,像刚出窑的砖,带着点暖烘烘的温度。
“别等太晚,早点回来歇着。”她轻声说,风掀起她的围巾角,露出里面那件灰布袄。
“嗯。”他应着,往窑里添了根粗柴,“你快回去,夜里凉。”
林秀莲没动,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。赵小军忽然觉得,这砖窑的火再旺,也不如她眼里的光暖;这日子再苦,只要回头能看见她站在那里,就什么都值了。
他添完柴转身往外走,林秀莲伸手替他拂了拂肩上的灰,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:“去吧,我在屋里等你。”
赵小军“哎”了一声,脚步轻快地往住处走。砖窑的火在身后静静燃烧,映得半边天都是暖融融的红。他知道,这火会一首烧下去,烧暖这窑,烧暖这院,烧暖他们带着小生命的往后余生。而他和她,就像这窑里的两块砖,经了火,成了家,再也分不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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