砖窑的烟囱在晨雾里吐出第一缕灰烟时,赵小军己经把最后一摞青砖码齐了。他首起身捶了捶腰,砖面上还带着窑火的余温,指尖划过砖缝,能摸到细密的纹路——这是他新琢磨的花样,砖边刻了圈缠枝纹,比先前的素面青砖耐看多了。
“小军,早饭好了!”
林秀莲的声音从院门口飘过来,裹着水汽和米香。赵小军回头,看见她挎着食篮站在篱笆边,粗布围裙上沾着点面粉,鬓角的碎发被晨露打湿,贴在脸颊上。她比去年丰润了些,眉眼间那点挥之不去的愁绪,早被日子熨得平平整整。
“来了!”赵小军拍掉手上的灰,几步跨过去接过食篮,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背,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,又偷偷对视一眼,笑了。
进了屋,八仙桌上摆着小米粥、腌萝卜,还有两个白面馒头。林秀莲解下围裙,刚要坐下,忽然“哎哟”一声,手扶住了后腰。
“咋了?”赵小军赶紧扶住她,眉头瞬间拧成个疙瘩,“是不是累着了?跟你说过别总早起揉面,我买现成的就行。”
“哪那么金贵。”林秀莲拍开他的手,往灶房走,“我去把昨儿腌的鸭蛋取出来,你不是爱吃流油的吗?”
赵小军没辙,只能跟在她身后,看着她打开陶瓮,弯腰往外掏鸭蛋。阳光从灶房的小窗斜照进来,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——那是他们的娃,己经五个多月了,偶尔会在里面踢腾,像只揣在怀里的小兔子。
“慢点慢点。”他伸手托住她的腰,掌心贴在布衫上,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片温热的弧度。林秀莲的身子僵了下,随即放松下来,声音低低的:“知道了,比我还紧张。”
吃早饭时,院外传来马蹄声,是砖窑的伙计大牛。“军哥,县上张老爷家要盖新宅,说要订两百块带花纹的青砖,点名要你刻的那种缠枝纹!”大牛嗓门大,震得窗纸都嗡嗡响。
赵小军眼睛一亮:“真的?太好了!”他这阵子改良的花纹砖总担心卖不出去,这下总算有了盼头。
林秀莲笑着往他碗里塞了个鸭蛋:“看把你乐的,慢点吃,别噎着。”她拿起个馒头,慢慢掰着,“张老爷家讲究,砖的成色得更细些,我下午去趟镇上,再买些细筛子来,筛沙子时多过两遍。”
“我去就行,你在家歇着。”赵小军咽下嘴里的粥,“来回二十多里地呢,颠簸得慌。”
“没事,我坐王婶家的驴车去,稳当。”林秀莲把掰好的馒头递给他,“顺便给你扯块新布,你那件褂子袖口都磨破了。”
赵小军看着她眼里的光,心里像揣了个暖炉。想起三年前刚接下这砖窑时,村里人都嚼舌根,说他一个半大小子,守着个寡妇嫂子,早晚得出乱子。那时林秀莲总低着头,见了人就躲,夜里总在哥的牌位前哭,眼睛肿得像核桃。
是他硬拉着她学揉面、算账,在砖窑里教她看火候,指着烧红的窑壁说:“嫂子你看,这砖坯得经得住火烧,日子才站得稳。”后来,在一个落雪的夜晚,他给她送炭火,撞见她正对着哥的牌位喃喃:“他爹,小军是个好孩子……”他没敢进去,在门外站到雪落满肩头,心里又酸又烫。
开春时,他托王婶做媒,把该走的章程走了一遍。拜堂那天,林秀莲穿着他攒钱买的红布衫,头盖红帕子,手抖得厉害。他牵着她的手,触到帕子下滚烫的泪,轻声说:“嫂子……以后我护着你。”她没说话,只是握得更紧了。
如今砖窑的生意越来越好,不仅县上的富户来订砖,连邻县的人都闻风来买。他们把原来的土坯房拆了,盖了三间青砖瓦房,院子里种着石榴树,是林秀莲亲手栽的,说等娃出生,就能爬树摘果子了。
程岩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下午,林秀莲坐着王婶的驴车去了镇上。赵小军在砖窑里忙得脚不沾地,指挥伙计们装窑、封门,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,滴在青砖上,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。
“军哥,你看这窑温咋样?”烧窑的老李头喊他。
赵小军凑到窑门口,往里瞅了眼,火光映得他满脸通红:“再添两把柴,让温度再升升,缠枝纹得烧透了才好看。”他心里盘算着,等这批砖卖了钱,就给秀莲买个银镯子,她总说戴金的太招摇,银的素净。
傍晚时,林秀莲回来了,驴车上装着新筛子、布疋,还有个扎着红绳的小布包。“给娃买的。”她把布包往他怀里塞,脸上泛着红,“王婶说刚出生的娃得用软布裹着,这是细棉布,摸着可软和了。”
赵小军打开一看,是几块裁好的白棉布,边角缝着小小的蓝线绣的云朵。他捏着布角,指尖都在抖:“真好看……秀莲,你手真巧。”
“就你会说。”林秀莲嗔了句,转身去做饭,却在灶门前停下,手捂住了肚子,轻轻“嘶”了一声。
赵小军吓得魂都飞了:“咋了?是不是娃踢你了?还是累着了?”
“没事,”她首起身,脸上带着点异样的红,“就是刚才在车上颠了下,现在好了。你别大惊小怪的。”
可到了夜里,赵小军被身边的动静弄醒,睁眼一看,林秀莲正咬着嘴唇,额头上全是汗。“秀莲?!”他慌忙点灯,“是不是要生了?”
“可能……是吧。”林秀莲抓住他的手,指节都攥白了,“别慌,王婶说她就在隔壁,让你去叫她。”
赵小军连鞋都没穿好,光着脚就往外跑,拍王婶家门的手都在抖。王婶是接生婆,一听这话,拎着药箱就往这边赶,嘴里念叨着:“别急别急,头胎都慢,让她躺着别动。”
屋里很快亮起了灯,赵小军被挡在门外,听着里面传来林秀莲压抑的痛呼,心像被砖窑的火烤着,又像被冰水浇着。他在院子里转圈,砖地上的凉气从脚底往上钻,却压不住浑身的燥热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声响亮的啼哭突然划破夜空,像道惊雷劈开了混沌。赵小军猛地定住,随即冲进屋里——王婶正抱着个红彤彤的小家伙,笑得满脸褶子:“是个小子!壮实着呢!”
林秀莲躺在床上,头发全湿透了,脸色苍白,却睁着眼睛看着他,嘴角带着笑。赵小军走过去,握住她的手,眼泪“啪嗒”滴在她手背上。
“哭啥。”林秀莲虚弱地说,“快看看咱娃。”
王婶把娃抱过来,塞进他怀里。小家伙闭着眼睛,小拳头攥得紧紧的,哭声响亮得很。赵小军笨手笨脚地抱着,感觉怀里像揣了个小火炉,暖得他心口发疼。
“像你,”林秀莲看着他,“眉毛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”
“像你才好。”赵小军哽咽着,“眼睛像你,亮堂。”
窗外的砖窑还在缓缓散热,青砖的气息混着屋里的草药香,在夜色里漫开。赵小军低头看着怀里的娃,又抬头看着床上的人,忽然觉得,这烧砖的火,不仅烧硬了青砖,更烧暖了日子,烧出了一堵谁也拆不散的红墙,把他们紧紧围在里面,再也不用怕风怕雨了。
天快亮时,娃终于不哭了,在他怀里睡得安稳。赵小军轻轻把娃放进旁边的摇篮,回到床边,替林秀莲掖了掖被角。她己经睡着了,眉头却舒展着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他坐在床边,看着她疲惫的睡颜,又看了看摇篮里的娃,心里像被最匀净的青砖填满了,瓷实、温暖,再没有一丝空隙。砖窑的第一缕烟又升起来了,这一次,烟里裹着的,是三个人的日子,是往后数不清的、带着窑火温度的清晨和黄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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