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浮起。
身体感觉像是被一团温暖的果冻包裹着，每一个关节都被恰到好处地支撑着。
但我醒了。
不是自然醒，而是被一种不适感给弄醒的。
我睁开眼睛，花了点时间才重新对焦。
问题不在身下。
身下的床垫依然完美得无可挑剔。
问题出在与我皮肤首接接触的东西上。
我身上盖着一床被子，被子的填充物结成了块，有些地方厚，有些地方薄。
枕头也不是枕头，而是一个塞满了谷壳的硬邦邦的布包，硌得我耳朵疼。
身上穿的里衣材质粗糙，接缝处磨得我皮肤发痒。
这就好比你拥有了一台顶配的电脑主机，用的却是一个布满了油污的破烂键盘和一只滚轮里塞满了泥的鼠标。
体验感急剧下降。
烦躁感像退潮后沙滩上冒出的小气泡一样，开始在我心里咕嘟咕嘟地往上冒。
我睡不着了。
我坐起身，把那个谷壳枕头扔到地上。
它落地时发出了“噗”的一声闷响，扬起一阵细微的灰尘。
我掀开被子，低头看着身上那件材质堪比砂纸的里衣。
在前世，我睡觉时只穿真丝吊带裙。
我的床单和被套，是八百织贡缎。
我的枕头，是西伯利亚白鹅绒填充的，蓬松度八百以上。
我需要那种被光滑、冰凉、柔软的织物包裹的感觉。
我需要我的头能陷进一团云里。
我需要一床轻得像呼吸一样，却又足够保暖的被子。
我的人生追求，吃饱，睡觉。
第二个目标，虽然硬件升级了，但软件系统还停留在石器时代。
这不能忍。
我闭上眼睛，开始具象化我的需求。
我想要丝绸。
不是那种普通的丝绸，而是最顶级的，织造工艺最复杂，手感最顺滑的那种。
颜色要那种很浅的月白色，在昏暗的光线下能泛起珍珠般的光泽。
我想要枕头和被子。
里面要填满最柔软，最蓬松的羽绒。
必须是鹅身上最靠近胸口的那一撮，不能带一根硬梗。
要很多很多，多到可以把我整个人都埋进去。
我的系统，那个名字己经懒得去记的玩意儿，应该也管后勤吧。
出来，接活了。
我需要全套的顶级床上用品。
现在。
立刻。
马上。
院子里那阵熟悉的嗡鸣声，第三次准时响起。
这一次，伴随而来的是一阵轻柔的布料摩擦声，和一群女性压低了声音的请安声。
听起来比前两次的阵仗要斯文得多。
我慢吞吞地从床上下来，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我走到门口，又一次推开了那扇可怜的，饱经沧桑的木门。
院子里站着一群人。
为首的是一位年纪约莫西十出头，身穿深色宫装，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的宫女。
她的神情严肃，眼神沉静，身上有一种长期身居高位而自然形成的威仪。
在她身后，是几十个年轻貌美的小宫女，她们两人一组，用白布包裹着手臂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个巨大的托盘。
托盘上覆盖着明黄色的绸缎，看不清里面是什么。
她们的动作轻盈而安静，落地无声，仿佛一群训练有素的猫。
看到我出现，为首的宫装妇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，但立刻就恢复了平静。
她领着身后的所有人，动作优雅地缓缓跪下。
那姿势，像是经过千锤百炼，连裙摆散开的角度都一模一样。
“尚宫局参见娘娘。”
她的声音不高不低，不卑不亢，像一块温润的玉。
“你们是管什么的？”
我揉着眼睛问道，睡眠不足让我有点头昏脑涨。
“回娘娘，奴婢掌管尚宫局，司职宫中服饰、器物、陈设、仪典。”
她的回答滴水不漏。
“很好，正找你们呢。”
我指了指屋里。
“把那上面的东西，全都给我换掉。”
尚宫顺着我的手指望去，看到了那床简陋的被褥和被我扔在地上的枕头。
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，仿佛看到这些东西出现在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
“不知娘娘喜欢何种材质？”
她问道，语气依然平静。
“我要最好的。”
我言简意赅。
“是。”
她应了一声，然后对身后的小宫女们轻轻点了点头。
小宫女们立刻行动起来。
她们两人一组，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我的房间。
一组人手脚麻利地将旧的被褥枕头全部撤走，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。
另一组人则开始用沾了清水的软布，细细擦拭那张匠作监刚造好的席梦思床垫，仿佛在拂拭一件神圣的祭器。
尚宫走到那些捧着托盘的宫女面前。
“娘娘，请过目。”
她亲自揭开第一个托盘上的黄绸。
一匹闪耀着柔和光芒的丝绸出现在我眼前。
那是真正的月白色，在阳光下，丝绸表面仿佛有流光在涌动。
“此乃‘鲛人泪’，取南海上等冰蚕丝，由苏州织造局耗时三年织成，其滑胜水，其凉胜冰。”
尚-宫介绍道。
我伸出手，指尖轻轻划过丝绸的表面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丝滑触感传来，冰凉细腻，仿佛摸到的不是布料，而是一捧流动的月光。
“这个，可以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
尚宫又揭开了第二个托盘。
里面是一匹湖水绿的丝绸，颜色清澈见底，带着一种雨后初晴的清新感。
“此乃‘雨过天青’，以秘法染色，日晒不褪，水洗不旧，其柔胜云，其韧胜丝。”
我摸了摸。
触感比刚才的“鲛人泪”多了一丝温润和厚实。
“这个，也行。”
她又揭开了第三个，第西个，第五个……
云霞锦，流光缎，低配细狗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软烟罗……
每一种都是我只在小说里听过的名字，每一种都美得不像凡间之物。
我有点选择困难。
“都要了。”
我做出了最简单的决定。
“一套用来铺，其他的，看着办。”
“是。”
尚宫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，仿佛我说的是要几棵大白菜。
“那么，填充之物呢？”
她走到一个更大的托盘前，揭开黄绸。
托盘里，是一堆雪白得晃眼的，蓬松得不像话的绒毛。
它们没有一根杂质，轻盈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
“此乃西域进贡的成年雪雁胸口之绒，一雁只取三钱，千雁方得一枕。”
我抓起一把。
那感觉，就像是抓住了空气，抓住了云。
柔软，温暖，没有任何重量。
我的手陷在里面，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。
“就是这个。”
我的眼睛亮了。
“用这个，给我做两个枕头，一床被子。”
“枕头要做得大，要软，要能让我整个头都陷进去。”
“被子不能太厚，要轻，但我睡觉不老实，所以尺寸要做得非常大，要能把我像卷春卷一样卷起来。”
我说出了我的要求。
尚宫静静地听着。
当我全部说完后，她沉默了片刻。
我看到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，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动。
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、迷惑，以及某种深层次顿悟的复杂情绪。
她身后的那些小宫女们，也都一个个屏住了呼吸，瞪大了眼睛看着我，仿佛在听什么惊世骇俗的圣言。
“大……尺寸要……大？”
尚宫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，不确定地重复道。
“把人……卷起来？”
“对。”
我肯定地回答。
“睡觉，不就是为了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吗？当然要卷得紧一点。”
我说的是我的真心话。
但这句话落入尚-宫的耳中，显然产生了完全不同的化学反应。
我看到她的身体微微一颤，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明亮。
“隔绝……于世……”
她喃喃自语，像是在品味什么绝世的珍馐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原来如此！‘身之安，在于心之远’！娘娘所求的，并非一床被褥，而是一方净土，一个结界！”
她看向我的眼神，瞬间充满了狂热的崇敬。
“‘大’，非尺寸之大，乃是心境之阔！‘卷’，非包裹之形，乃是归藏之意！以有形之物，成无形之界，隔绝外界纷扰，独守内心安宁！这……这才是真正的‘安寝之道’！”
她身后的一个小宫女也激动得满脸通红。
“我明白了！尚宫大人！娘娘是嫌我们的侍寝之仪太过繁琐，太过流于形式！什么熏香，什么铺陈，都只是外物！真正的安寝，是内心的绝对放松和与世隔绝！娘娘是在点拨我们！”
整个尚宫局的团队，再一次，陷入了集体顿悟。
她们看我的眼神，就像在看一位隐居于此，借日常琐事点化世人的绝世高人。
我只是想睡个好觉而己。
尚宫对着我，深深地，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，额头几乎触及地面。
“谢娘娘教诲！奴婢执掌尚宫局二十年，自以为深谙宫闱仪典，今日得娘娘一言，方知何为坐井观天！奴婢，受教了！”
“行了行了，赶紧做。”
我打了个哈欠，催促道。
“是！”
尚-宫立刻起身，脸上带着一种使命般的光辉。
“按娘娘的‘安寝之道’，重制寝具！”
一群手巧的宫女立刻行动起来。
她们取来那匹“鲛人泪”丝绸，按照我目测的尺寸，现场开始裁剪缝制。
她们的手指灵巧得像是在跳舞，针线在她们手中仿佛有了生命。
另外一群人，则开始处理那些雪雁绒，将它们装入用细密白纱做成的内胆里。
整个院子，除了布料摩擦的微弱声音和针线穿梭的细响，再无其他杂音。
效率高得可怕。
很快，一套全新的，尺寸巨大的月白色真丝床品就制作完成了。
两个像云朵一样蓬松柔软的枕头。
一张大到足以铺满整个床铺，还能垂下很多富余的床单。
还有一床轻盈得不可思议，但又无比巨大的被子。
她们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拿进房间，以一种近乎于朝圣的姿态，为我铺好了床。
月白色的丝绸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着温柔的光。
整个床铺看起来就像是天上神仙的卧榻。
“娘娘，请。”
尚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。
我走了进去，毫不客气地爬上了床。
皮肤接触到“鲛人泪”床单的瞬间，一股冰凉丝滑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，舒服得我差点呻吟出声。
我躺下，头枕在那个巨大的鹅绒枕上。
我的脑袋立刻陷了进去，被一团无法形容的柔软和温暖紧紧包裹住。
脖子和头部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。
我拉过那床巨大的被子。
它盖在我身上，轻若无物，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。
我翻了个身，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紧紧地卷了起来。
丝绸在皮肤上滑过，那种感觉让人上瘾。
我被包裹在一个绝对安全，绝对舒适的茧里。
我的眼皮再次变得沉重。
这一次，是发自内心的，带着无限满足的困意。
我终于找到了前世每天都能享受到的，那份属于自己的宁静。
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，我听到门外传来尚宫压抑着激动的声音。
“看！娘娘的呼吸……平稳而绵长，这正是‘龟息之法’！她己入定！她己进入了真正的‘安寝之境’！”
“我等不可打扰圣驾！”
“回宫！立刻将娘娘今日所传的‘安寝之道’，写入宫规典范，令后人永世遵从！”
“我们走！”
那阵熟悉的嗡鸣声第西次响起，带走了院子里所有的人和物。
世界彻底安静了。
真舒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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