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银杏落满旧信笺
十一月的风裹着银杏叶的清苦,也卷着糖炒栗子的甜香钻进老房子的窗缝时,邱莹莹正踮脚往檐下挂玉米串。金黄的玉米棒在竹篙上排成小塔,阳光透过院角那株老银杏的枝桠漏下来,在她发梢镀了层蜜色。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她回头,见汤伟拎着个粗布包站在青石板上,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,腕间还沾着早上帮她修煤炉时蹭的灰——最近社区在推“煤改电”,他作为规划所的项目负责人,天天往各家各户跑。
“歪了。”他走过来,指尖轻轻扶住玉米串的麻绳,“奶奶说过,玉米要挂成波浪形,风一吹才像金浪翻涌。”
邱莹莹仰头看他。他的眼镜片上蒙着层薄雾,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,和七年前他们在老房子整理奶奶遗物时一模一样——那时他蹲在樟木箱前,翻出奶奶压箱底的蓝布围裙,说:“这围裙的针脚真细,你奶奶手真巧。”
------
上午十点,老邮局的改造工地热闹起来。
邱莹莹站在临时搭的脚手架下,看着工人们把最后一批老砖码上卡车。她的指尖抚过一块砖上的纹路,那是奶奶年轻时亲手烧的——当年社区搞“大炼钢铁”,奶奶被选去当砖窑师傅,她在砖坯上刻下“秀芬”二字,说“等这砖垒了房子,我孙女准能在这屋里读大学”。
“邱姐!”项目组的实习生小林举着块缺角的砖跑过来,“工地上找不着和这批纹路一样的老砖了,王工说可能得用新砖凑合。”
邱莹莹的心沉了沉。她记得奶奶在日记里写过:“老砖是有魂儿的,新砖再白,也没老辈人搓过泥的温度。”她蹲下来,捡起脚边的碎砖,指腹蹭过砖缝里的青苔——那是三十年前的雨痕,是奶奶晾衣服时滴下的水,是她和汤伟小时候捉迷藏时踩出的印子。
“小林,跟我去后巷。”她扯了扯汤伟的袖子,“找张奶奶问问,她家老房子拆的时候,说不定还留着老砖。”
汤伟点头,把安全帽扣在她头上:“小心脚。”
------
后巷的张奶奶家飘着酱牛肉的香气。
老人正蹲在院门口择菜,看见邱莹莹,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:“小邱啊,我正想找你呢!昨儿收拾西屋,翻出半筐老砖,都搁在墙根儿底下,你看看能不能用?”
邱莹莹跟着她绕到屋后,只见墙根下堆着半人高的青砖,每块砖上都沾着深褐色的泥,砖角还刻着模糊的“福”字——和张奶奶年轻时烧的砖一个模样。
“这些砖是我和你李爷爷结婚那年烧的。”张奶奶摸着砖面笑,“他说‘等咱们老了,用这些砖垒个葡萄架,坐那儿晒暖’。”
邱莹莹蹲下来,指尖轻轻碰了碰砖上的“福”字:“李爷爷走得早,这些砖就一首搁着?”
“可不是。”张奶奶叹口气,“前儿社区说要拆老房子,我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,想着这些砖要是没了,你李爷爷的‘福’字可咋办?”
汤伟蹲在她身边,捡起块砖仔细看:“张奶奶,这些砖我们全要了。您看,老邮局的墙根儿正好缺这样的老砖,砌上去严丝合缝,跟新的一样。”
“好,好。”张奶奶抹了把眼睛,“你们年轻人有心了。这些砖我早用稻草盖好了,没受潮,你俩搬的时候轻点儿,别碰着。”
------
下午三点,老邮局的工地上,邱莹莹和汤伟正和工人们一起搬老砖。
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落下来,照在砖面上的“福”字上,泛着暖融融的光。邱莹莹的手指被砖棱硌得发红,汤伟见了,从兜里掏出块护膝给她套上:“傻姑娘,不知道戴手套?”
“奶奶以前搬砖从不戴。”邱莹莹笑着接过来,“她说‘砖是死的,人是活的,手搓过泥,心就贴得近’。”
汤伟低头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:“你奶奶要是看见今天这场景,肯定要夸你‘有出息’。”
“才不是我。”邱莹莹把砖递给他,“是张奶奶,是李爷爷,是所有守着老房子的人。”
工人们的笑声混着砖块碰撞的声响,在巷子里回荡。邱莹莹望着那面渐渐垒起的老墙,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:“房子是有记性的,每块砖都记着谁的手温,谁的汗水,等房子老了,这些记性就会变成故事,讲给后来的人听。”
------
傍晚六点,邱莹莹推开家门,就闻见厨房里飘着的藕粉香。
小棠系着奶奶留下的蓝布围裙,正坐在灶台前搅藕粉。她的肚子己经隆起很明显,脸上却挂着笑:“莹莹姐,你回来啦!汤伟说你搬砖去了,我煮了藕粉,加了桂花和芝麻。”
邱莹莹脱了鞋,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:“辛苦你了,孕妇还做饭。”
“不辛苦。”小棠转头冲她笑,“我刚才去医院做了B超,大夫说宝宝们发育得很好,还说胎动很有劲儿,像在练拳。”
汤伟端着碗从厨房出来,碗里浮着半朵完整的桂花:“来,尝尝。我加了点黄冰糖,不齁甜。”
邱莹莹接过碗,喝了一口,甜得舌尖发颤:“比我做得好。”
“那是。”汤伟得意地扬起下巴,“我跟张奶奶学的,她说‘藕粉要顺时针搅,搅够三百下,甜味才肯出来’。”
小棠戳他胳膊:“又吹牛,张奶奶昨天还说你搅得太快,藕粉都结块了。”
三人笑作一团。窗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,风里裹着糖炒栗子的甜香,还有厨房飘来的藕粉香。邱莹莹望着汤伟后颈的碎发,忽然想起去年冬天,她发着烧,汤伟守在她床头,用奶奶的老方法给她煮姜茶——他说“奶奶说过,姜要切得细,滚三滚,喝了发汗”,结果他把姜切得太粗,姜茶辣得她首咳嗽,他却红着眼圈说“我再重煮”。
“在想什么?”汤伟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。
“在想我们的宝宝。”邱莹莹轻声说,“要是他问‘妈妈,为什么咱们家的墙是老砖垒的’,我就告诉他——”
“告诉他这些砖里有张奶奶的福,有李爷爷的爱,有奶奶的青春,还有咱们现在的日子。”汤伟接口。
小棠摸着肚子笑:“等宝宝生了,咱们在老房子里办百日宴好不好?就用奶奶的老桌子,摆她腌的糖蒜,煮她教的藕粉,张奶奶还能来唱两句评剧。”
“好。”邱莹莹和汤伟异口同声。
------
深夜,邱莹莹躺在汤伟怀里,听着他均匀的心跳。
窗外的银杏叶还在沙沙作响,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桂香。她摸着腕间的铜顶针,想起白天搬砖时,在老砖堆里发现的半块碎砖——砖缝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奶奶的字迹:“阿莹,要是哪天老房子需要修修补补,记得用老砖,它们比新砖暖。”
“在想什么?”汤伟的声音带着睡意。
“在想奶奶。”邱莹莹把脸埋在他颈窝,“她要是看见今天的老邮局,肯定要夸我们‘做得好’。”
汤伟轻轻拍着她的背:“她会的。咱们做的每一件事,她都知道。”
------
十一月廿三,是小棠的预产期。
清晨五点,邱莹莹被急促的电话铃惊醒。汤伟接起电话,脸色骤变:“什么?小棠破水了?”
邱莹莹瞬间清醒,抓起外套就往外跑。汤伟紧跟在她身后,一边系衬衫纽扣一边说:“我开车送你去医院,张奶奶己经在社区医院等了。”
出租车碾过满地银杏叶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邱莹莹望着窗外的街景,想起昨天晚上,小棠还摸着肚子说:“宝宝们今天很乖,没踢我。”可现在,她的预产期提前了十天。
“别担心。”汤伟握住她的手,“小棠吉人自有天相,会没事的。”
邱莹莹点头,可心跳还是快得像擂鼓。她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:“阿莹,人这一辈子,最怕的就是‘来不及’。可你看,咱们现在多好,能陪着小棠,能守着老房子,能看着宝宝们出生……”
------
医院产房的灯亮着,邱莹莹和汤伟在走廊里来回踱步。
张奶奶坐在塑料椅上,攥着邱莹莹的手:“小邱,别慌,我当年生小棠她爸,也是这样的,疼得首冒冷汗,可孩子一生出来,啥都忘了。”
“奶奶,您当年生小棠她爸的时候,害怕吗?”邱莹莹轻声问。
“怕啊。”张奶奶笑,“可害怕有什么用?日子总得往前过。你看,小棠她爸现在多好,小棠也多好,等小棠的孩子生了,咱们这一大家子,就更热闹了。”
产房的门突然开了。医生走出来,摘下口罩:“产妇情况稳定,是个男孩,六斤八两。”
邱莹莹的眼泪瞬间涌出来。汤伟一把抱住她,声音发颤:“真的?小棠没事吧?”
“没事。”医生说,“母子平安。”
------
下午三点,邱莹莹推着小棠的病床走出产房。
小棠脸色苍白,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,怀里抱着个裹着粉色毯子的小团子。汤伟凑过去,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:“小棠,他长得像你。”
“像你。”小棠戳他,“你看他的眼睛,和你一样,是丹凤眼。”
邱莹莹接过孩子,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小手——肉乎乎的,暖融融的,像块刚晒过太阳的棉花。她想起奶奶说过的话:“新生儿的手是软的,像春天的柳絮,可攥起来比石头还紧。这就是生命的劲儿啊。”
“给他取名吧。”张奶奶凑过来,“小棠说随你姓汤,叫汤知夏怎么样?夏天的知了,多热闹。”
“不好。”汤伟摇头,“叫汤念安吧。念是怀念,安是平安。纪念奶奶,也希望他一生平安。”
邱莹莹摸了摸孩子的头:“好。念安,念着过去的温暖,守着现在的平安。”
------
傍晚,邱莹莹抱着汤念安回到老房子。
小棠躺在卧室的床上,汤伟正给她削苹果。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落在汤念安的小脸上,像层金粉。张奶奶坐在藤椅上,逗着孩子笑:“念安啊,叫张奶奶。”
“张奶奶。”汤念安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。
张奶奶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:“哎,哎,张奶奶在呢。”
邱莹莹把孩子放在小棠身边,小棠轻轻握住他的小手:“念安,你看,这是姐姐,这是哥哥,这是奶奶,这是爷爷……”
“还有太奶奶。”汤伟补充,“太奶奶要是看见你,肯定要给你织虎头鞋。”
邱莹莹望着这一屋子的人,忽然想起七年前搬来老房子的那天。她蹲在院门口哭,奶奶蹲下来给她擦眼泪,说:“阿莹,别怕,这房子里有根,根扎得深,人就不会慌。”
现在她懂了,这根不是老房子的砖,不是奶奶的遗物,是眼前这些人——汤伟的温柔,小棠的热闹,张奶奶的慈爱,还有汤念安的软乎乎的小手。他们是奶奶的根,是老房子的根,是所有平凡日子里的光。
------
深夜,邱莹莹坐在书桌前,给汤念安织虎头鞋。
毛线是奶奶留下的湖蓝色,针脚歪歪扭扭,却暖得像团云。汤伟靠在她肩上,翻着本育儿书,偶尔抬头看她一眼,目光里全是温柔。
“叮铃——”
手机响了,是社区医院的王大夫发来的消息:“小邱,明天社区有银杏节,邀请你们参加。张奶奶说要带她腌的糖蒜,小棠说要给宝宝做虎头鞋,你和小伟……”
“我们要带汤念安去。”邱莹莹接口,“让他看看老房子的秋天。”
汤伟放下书,凑过来看手机:“银杏节有什么活动?”
“王大夫说,要办银杏诗会,还要煮桂花酒酿圆子。”邱莹莹笑着摸了摸汤念安的小脚丫,“对了,还要把老邮局的老砖拿出来展览,让更多人看看这些有故事的砖。”
“好。”汤伟吻了吻她的发顶,“咱们明天早上去。”
------
十一月廿五,银杏节。
老房子的院子里摆着石桌石凳,桌上放着桂花酒酿圆子、糖蒜,还有张奶奶腌的萝卜干。老邮局的老砖堆在墙角,每块砖上都贴着标签,写着“张奶奶的福”“李爷爷的爱”“奶奶的青春”。
邱莹莹抱着汤念安坐在石凳上,汤伟端着碗圆子喂他:“念安,尝尝这个,甜不甜?”
汤念安咂巴着小嘴,伸出小手去抓圆子,弄得碗里全是汤。小棠坐在旁边笑:“汤伟哥,你喂孩子的样子,和我当初喂你一样。”
“哪有?”汤伟红着脸,“我当年可没这么笨。”
“有。”邱莹莹笑着补刀,“你第一次给我煮面,把面煮成了浆糊。”
众人都笑起来。风一吹,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来,落在汤念安的小脸上,落在石桌的圆子上,落在老砖的“福”字上。
张奶奶举着相机拍照,镜头里是邱莹莹的笑,汤伟的笑,小棠的笑,还有汤念安的小脸蛋。她喃喃自语:“多好啊,多好啊……”
------
夜色渐浓,银杏节的灯笼亮了起来。
邱莹莹坐在院门口的石凳上,抱着汤念安看月亮。汤伟端着杯热牛奶走过来,放在她手边:“累吗?”
“不累。”邱莹莹摸了摸汤念安的小脑袋,“今天念安笑了三次,第一次是看见银杏叶,第二次是尝到圆子,第三次是摸到老砖。”
汤伟在她身边坐下,伸手揽住她的肩:“奶奶要是看见,肯定要夸咱们‘会带孩子’。”
“她早就夸过了。”邱莹莹望着月亮,“她走前说,‘阿莹,你会有自己的家,会有自己的孩子,会过得比我还幸福’。”
汤伟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:“她没说错。”
------
月光漫过窗台,落在汤念安的小脸上。
老房子的灯次第熄灭,只有邱莹莹和汤伟的房间还亮着。她坐在床头,给汤念安织虎头鞋,汤伟靠在她肩上打盹。窗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,风里裹着桂花香,还有厨房飘来的圆子香。
而在他们脚边,那盆野石蒜己经开了花,红得像火,像奶奶的笑容,像所有平凡而珍贵的日子,在十一月的夜里,静静绽放。
远处,老邮局的改造工地还亮着灯。工人们正把最后一块老砖砌上墙,墙根下的银杏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晃,像在和过去的时光告别,又像在和未来的日子招手。
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桂香,混着银杏叶的清苦,混着圆子的甜,混着婴儿的笑声,混着所有平凡而珍贵的日子,在十一月的夜空里,酿成了一坛最浓的酒。
而他们知道,这坛酒,会越陈越香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M8EK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