肃王府书房内的死寂，比之前赵亨摔碎茶杯时更加可怕。
肃王妃吴氏面无人色地跌坐在椅子上，双手紧紧攥着丝帕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她将慈宁宫内与赵宁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，每多说一个字，书房内的温度似乎就又降低一分。
当她说到“油污”、“牵连王府清誉”这几个字时，赵亨的脸色己经难看到了极点。而长史钱庸和幕僚宋秉文，更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“她……她知道了……”钱庸的声音干涩沙哑，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沙子，“漕运司的事，天衣无缝，她是如何得知的？”
赵亨一拳砸在书案上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他没有怒吼，但那压抑的愤怒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惊。
“内鬼！”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，“一定是王府里出了内鬼！否则，这等机密，她一个妇道人家，从何知晓！”
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，连带着自己的妻子也未放过。
倒是宋秉文，在最初的震惊过后，最先冷静了下来。他强迫自己镇定地思考，缓缓摇头道：“王爷，此事……恐怕未必是内鬼那么简单。”
“哦？先生有何高见？”赵亨的语气冰冷。
“王爷请想，”宋秉文上前一步，条分缕析，“若太后真有内应，且掌握了吴员外郎在江南的确凿罪证，她今日还会如此轻描淡写地与王妃点破吗？她大可将证据首接呈送大理寺，或是在朝堂上发难，那才是雷霆一击，能将王府置于万劫不复之地。可她没有。”
这番话如一盆冷水，浇醒了暴怒中的赵亨和惊恐中的钱庸。
是啊，她为什么只是警告，而不是首接动手？
宋秉文继续道：“学生以为，有两种可能。其一，她只是听到了某些风声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，并无实证，故而只能以此来敲山震虎，试探王爷的反应。其二，也是学生最担心的一种可能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：“她是在下一盘大棋。漕运司的案子，只是她亮出的第一张牌。她暂时不动，是想看看我们如何应对，或是，她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，一个能将我们连根拔起的时机。”
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。无论是哪一种可能，都说明了一件事：他们眼中的那个柔弱太后，心机城府之深，远超他们的想象。
“那……那我们该如何是好？”肃王妃颤声问道，她己经被彻底吓破了胆。
“不能再等了！”赵亨眼中凶光毕露，“不能再由着她一步步出招！我们必须反击，必须夺回主动！”
“王爷说的是。”宋秉文抚须点头，眼中精光一闪，“太后如今最大的优势，是她身处暗处，而我们在明处。她可以随意出手，我们却处处被动。要破此局，便要将她从那层神秘的面纱后，逼到台前！”
“如何逼？”
“礼法！祖制！”宋秉文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，“她一个新寡的太后，理应在宫中静养哀悼，为先帝守节。如今却频频干预朝政，罢黜大臣，这本就是于理不合，于制不容！此事，我们不便开口，但有一个人，最适合做这件事。”
赵亨的眼睛一亮，立刻明白了宋秉文的意思：“你是说……都察院的‘老顽固’，御史大夫余启祯？”
“正是此人！”宋秉文笑道，“余大人刚正不阿，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，平生最重祖宗礼法。只要稍加引导，让他觉得太后此举有违妇德，乃后宫干政之兆，以他的脾性，明日早朝，定会第一个站出来，上本参奏！届时，满朝文武，尤其是那些深受儒家教诲的文臣，必然群起附和。她赵宁再如何厉害，还能与天下读书人的‘礼法’为敌不成？”
赵亨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，脸上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丝笑容。
“好！好一个‘以礼法为刃’！先生此计大妙！”他立刻对钱庸吩咐道，“长史，你亲自去一趟余府，不必说得太明，只需将今日朝堂与宫中之事，‘无意’间透露给余大人即可。记住，要让他觉得，这是他自己的发现，而非受人唆使。”
“老臣，遵命！”钱庸躬身领命，眼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。
看着他们重新布置谋划，宋秉文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赵宁，你确实给了我们一个“惊喜”，但政治博弈，可不是靠一两次出人意料就能赢的。你最大的弱点，就是你的身份。一个女人，想在这男人的朝堂上呼风唤雨，就必然要承受礼法最严酷的反噬！
……
夜色渐深，慈宁宫的灯火却依旧明亮。
赵宁并未安歇，她面前的桌案上，没有奏折，而是堆放着几摞厚厚的陈年旧档。这些都是她命人从内库档案房里悄悄调取出来的，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。
桂嬷嬷端来一碗安神的莲子羹，忧心忡忡地说道：“娘娘，夜深了，还是早些歇息吧。龙体要紧。”
“嬷嬷，我不累。”赵宁头也不抬，目光专注地翻阅着一份五年前的卷宗，那上面记载的是当年黄河决堤，朝廷拨发赈灾粮款的详细记录。
“娘娘，您今日敲打了肃王妃，怕是己经打草惊蛇了。依老奴看，肃王府那边，很快就会有动作。”桂嬷嬷还是忍不住劝道。
赵宁翻过一页，淡淡地笑了笑：“蛇，就是要惊了，才好顺藤摸瓜，找到它的七寸。赵亨不是蠢人，他知道在军政上暂时动不了我，就必然会从别处下手。”
她抬起头，看向桂嬷嬷，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：“他最可能用的武器，就是‘礼法’。他会唆使那些言官御史，弹劾我一个妇道人家干预朝政，不守妇道。明日的朝堂，怕是会很热闹。”
桂嬷嬷大惊失色：“那……那可如何是好？这后宫不得干政，可是太祖定下的铁律啊！”
“铁律，是用来束缚庸人的，不是用来束缚我的。”赵宁的语气平静，却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，“他们想唱戏，本宫便搭好台子，让他们唱。只是，这出戏的结局，得由本宫说了算。”
她终于从那份旧档中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。那是一笔记录在案，却最终去向不明的巨额粮款。经手人，赫然便是时任户部侍郎的，余启祯的得意门生。
赵宁的指尖，轻轻地在那位门生的名字上划过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她转头对一旁的秋月吩咐道：“传我的密令给魏延。让他连夜去查一个人，户部主事孙文博。查他这五年来，在京中的所有田产、宅邸、商铺，以及他与哪些人往来过密。天亮之前，本宫要看到结果。”
“奴婢遵旨！”秋月领命而去。
桂嬷嬷看着太后那深不见底的眼眸，心中忽然安定了下来。她不知道娘娘要做什么，但她相信，娘娘一定有她的道理。
与此同时，京城西郊的禁军大营，灯火通明。
新任都督魏延，正站在校场之上。他面前，十几个军官被卸了兵刃，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。这些人，无一不是平日里与肃王府走得极近，或是在军中作威作福的刺头。
“都督饶命！都督饶命啊！”
魏延面沉如水，声音如同冬日的寒冰：“军法如山！念在你们曾有微功，死罪可免。但从即日起，革去所有军职，贬为火头军，听候发落！”
他没有给任何人求情的机会，目光扫过全场，高声道：“我不管你们以前是谁的人，从今天起，禁军之内，只有一个规矩，那就是军法！谁敢违抗，杀无赦！谁有才能，我魏延，就给他升官的机会！”
说罢，他随手指向队列中一个不起眼的队正：“你，叫什么名字？”
那队正一愣，连忙出列抱拳道：“末将李敢！”
“好！从今日起，你便是游击将军，暂代张谦旧部！”魏延朗声道。
李敢又惊又喜，不敢置信。他因得罪过张谦的亲信，被打压多年，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，没想到今日竟被新都督一眼看中！
“末将……末将定不负都督厚望！”李敢激动地单膝跪地。
校场上的士兵们看着这一幕，眼神都变了。有畏惧，有激动，但更多的是一种新的希望。
魏延知道，这只是第一步。要将这支被蛀空了的军队重新捏合成一把利剑，还需要时间和铁血。但此刻，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力量。
因为他知道，在他背后，站着那位运筹帷幄的太后娘娘。
两股风暴，正在这汴京城的夜色中，悄然汇聚。一股在朝堂，一股在宫闱。谁也不知道，明日的太阳升起之时，它们将以何种方式，猛烈地碰撞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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