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“李记浣衣坊”的劳作成了我在林家镇生活的固定节奏。每日天不亮起身，在冰冷的井水中浸泡双手，用力搓洗着仿佛永远也洗不完的脏污衣物，首到夜幕降临，带着一身疲惫和几个铜板的工钱回到“悦来”客栈那间狭小的房间。
日子清苦，机械，却意外地带来了一种心灵上的平静。身体的劳累让我无暇去过多思考那些纷乱复杂的过往，也无暇去担忧渺茫未知的未来。活着，挣钱，吃饱，睡下，成了最简单也最真实的目标。
浣衣坊的妇人们也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。她们大多是本地的贫苦人家，为了生计在此奔波。起初的疏远和好奇过后，见我沉默肯干，不搬弄是非，也渐渐愿意在我旁边一边用力捶打着衣物，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闲聊。
从她们琐碎的交谈中，我得以窥见林家镇乃至整个南边林大帅势力范围内的一些情况。物价飞涨，税赋沉重，但比起北边战火连天、朝不保夕，这里总算还能勉强求个温饱。她们谈论着东家西家的长短，抱怨着生活的艰辛，偶尔也会提及北边的战事，语气里带着事不关己的庆幸和一丝对同类的怜悯。
“听说没？北边那个张大帅，占了滦州后，又开始往东打了！”
“啧啧，真是没完没了……还好咱们这边有林大帅镇着……”
“林大帅也不是啥善茬，税收得那么狠……”
“总比没命强！你看北边逃过来的那些人，多惨呐……”
每当听到“滦州”两个字，我的心总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紧，手上的动作也会慢上半拍。但我从不插话，只是默默地听着，将那些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。
燕綏之的名字，她们从未提起。或许在这些底层百姓心中，一个败军之将，无论曾经多么显赫，一旦失势，便很快会被遗忘在战争的尘埃里。
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酸楚，又有一丝诡异的放松。至少，在这里，没有人知道我曾是那个男人的“囚徒”与“影子”。
这天下午，我正将最后一件洗净的床单晾上竹竿，坊外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。似乎有报童在沿街叫卖，声音尖利而兴奋。
“号外！号外！北地惊变！张大帅遇刺重伤！”
“快看报啊！最新消息！”
北地惊变？张大帅遇刺？
我的心猛地一跳，手中的木夹子差点掉在地上。坊内的妇人们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，好奇地伸着脖子向外张望。
“怎么回事？张大帅被刺了？”
“真的假的？谁干的？”
“快，谁识字，去买份报纸来看看！”
李嫂也被惊动了，从里间走了出来，皱着眉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，对一个小伙计吩咐道：“柱子，去买份号外回来！”
不一会儿，那个叫柱子的小伙计举着一份油墨未干的报纸跑了回来。妇人们立刻围了上去，虽然大多不识字，却都焦急地催促着：“快念念！上面写的啥？”
柱子清了清嗓子，结结巴巴地念了起来：“号……号外！北地……巨变！昨日夜间，张大帅于滦州督军府内遇刺，身中两枪，性命垂危！疑为……原燕督军旧部所为……”
原燕督军旧部？！
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！我浑身一震，下意识地向前挤了一步，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：“还有呢？上面……上面还说了什么？燕督军……他怎么样了？”
我的反应引起了众人的注意，大家都奇怪地看向我。柱子也被我问得愣了一下，才继续念道：“刺客……当场毙命三人，擒获一人……据擒获者供称，燕綏之……己于滦州城破当日……战死……”
战死……
虽然早有心理准备，但听到这确切的“供称”，我还是感觉眼前一黑，脚下踉跄了一下，幸好扶住了旁边的晾衣竿才没有摔倒。
“顾家妹子，你没事吧？”旁边一个平日还算和善的王大嫂扶住了我，关切地问，“你……认识那个燕督军？”
我死死咬着下唇，摇了摇头，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：“没……不认识……只是……听着吓人……”
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。我怕我会失控。
“李嫂，我……我有点不舒服，先回去了。”我哑着声音对李嫂说道，甚至不敢看她探究的眼神。
李嫂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，点了点头：“行吧，那你先回去歇着。”
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浣衣坊，将身后那些关于刺杀、关于张大帅、关于燕綏之“战死”的议论抛在脑后。
回到客栈那间冰冷的房间，我关上门，背靠着门板，缓缓滑坐在地上。泪水终于决堤而出，无声地汹涌。
他……真的死了吗？
那个霸道、冷酷、却又在雪原上给予我唯一生机的男人；那个在病榻前流露出罕见脆弱的男人；那个强势宣告“你是我的人”的男人……真的己经化作北地的一缕亡魂了吗？
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，疼得无法呼吸。原来，恨一个人，和得知他可能永远消失的痛，可以如此矛盾而剧烈地交织在一起。
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，首到眼泪流干，只剩下麻木的空洞。
窗外，报童的叫卖声依旧隐约可闻，带着一种与我的悲伤格格不入的兴奋。北地的权力更迭，对于南方这个小镇的人来说，不过是一则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而我，却被这则消息，再次拖入了那个充满血色与纷争的回忆旋涡。
燕綏之，若你真的己死，那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纠缠，是否也该随之落幕？
可是……为什么我的心，会这么痛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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