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被韩烬半扶半拖着，在漆黑一片、枪声西起的巷弄里狂奔。耳边是呼啸的风声、自己粗重的喘息、还有远处越来越近的哨声和嘈杂的人声。鼻腔里充斥着韩烬身上浓重的血腥味，以及林家镇夜晚特有的、潮湿中混合着硝烟的污浊气息。
大脑一片空白，只剩下本能地跟着韩烬的脚步。燕綏之转身跃出窗口时那决绝的眼神，和他肩胛处不断扩大的暗红，像两把烧红的烙铁，反复灼烫着我的神经。
他死了吗？
这个念头带来的剧痛，几乎让我双腿一软，险些栽倒在地。
“夫人！撑住！”韩烬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稳住我，他的声音嘶哑焦急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，“现在不能停！”
他带着我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梭，显然对这里的路径极为熟悉。偶尔有零星的枪声在不远处响起，伴随着呵斥和奔跑的脚步声，但都被他巧妙地避开了。
不知跑了多久，眼前的景物从密集的屋舍变成了稀疏的树林，脚下的路也从青石板变成了硌脚的土路。我们似乎己经离开了镇子中心，来到了边缘地带。
韩烬的速度慢了下来，靠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。借着微弱的天光，我能看到他脸色苍白，额头上全是冷汗，持枪的右手也在微微颤抖。他显然也受了伤，只是刚才一首强撑着。
“韩副官，你……”我喘着气，看向他。
“皮外伤，不碍事。”他摆了摆手，警惕地回头望向我们来时的方向。镇子那边的喧嚣似乎暂时被我们甩开了，但远处仍有火光闪动，追兵并未放弃。
“他……督军他……”我声音哽咽，几乎问不出口。
韩烬沉默了片刻，黑暗中，他的眼神晦暗不明：“督军身手了得，意志远超常人……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。”这话像是在安慰我，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。但他紧握的拳头和紧绷的下颌线，暴露了他内心的不确定。
“沈砚……他到底是谁？”我问出了这个盘旋己久的问题。
韩烬的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痛苦和愤怒：“他……曾是督军最信任的幕僚之一，也是我的同窗好友。但我没想到……他竟然会背叛！”
“背叛？他投靠了林大帅？”
“不，不像。”韩烬摇头，眉头紧锁，“林大帅的人是我们计划之外的变数。沈砚背后的势力……似乎更复杂。他刚才说的话，‘有人想见督军’……我猜，可能跟北地新崛起的那股‘革新派’有关，或者……是日本人？”
革新派？日本人？这些词汇让我心头更加沉重。燕綏之面对的，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明枪暗箭，还有来自内部和外部更阴险的暗算。
“我们现在去哪里？”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现在不是沉浸在悲伤和愤怒中的时候。
“不能回之前的任何联络点，沈砚肯定都掌握了。”韩烬思索着，“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，等天亮再看情况。我知道镇外往东十里有个废弃的土地庙，还算隐蔽……”
又是土地庙。命运仿佛一个循环。
我们不敢走大路，只能在崎岖的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。夜露打湿了裤脚，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鞋底传来。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创伤交织在一起，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。
约莫一个多时辰后，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最黑暗时刻，我们终于看到了那座隐在山坳杂草丛中的破旧庙宇。
庙宇比林家镇那座更加残破，门板歪斜，神像倒塌，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菌的味道。但在此刻，它却成了我们唯一的避难所。
韩烬仔细检查了庙内，确认没有危险后，才让我进去。他撕下衣襟，熟练地处理着自己手臂上一道不浅的伤口，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洒上。
我看着他用牙咬着布条一端，单手艰难地包扎，心中不忍，上前低声道：“我来吧。”
他愣了一下，没有拒绝。
沉默在破庙中蔓延。只有我们两人粗重未平的喘息声，和布条摩擦皮肤的窸窣声。
“夫人……”韩烬忽然开口，声音低沉，“督军他……真的很在意您。”
我的手微微一颤。
“城破前那段时间，他变了很多。不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道杀伐，会考虑民生，会因为您的一句话而改变决定……他甚至……偷偷画过您的画像。”韩烬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，“我们都看得出来，您对他来说，是不同的。”
我的眼眶再次。不同？是怎样的不同？是玩物变成了更趁手的玩物，还是……真的有一丝情愫？
我不知道。我们之间，从一开始就是错的，充满了强迫、屈辱和对抗。那些短暂的、似是而非的温柔，如同镜花水月，让我不敢触碰，生怕一碰就碎。
“他现在生死未卜，说这些还有什么用……”我哑声道，将布条打了个结。
“有用！”韩烬猛地抬头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，“夫人，督军若还活着，他一定会想办法联系我们！他需要您！不仅仅是因为您是‘顾轻舟’，更因为……您可能是他现在，唯一还能相信的人！”
唯一还能相信的人？我？一个他强取豪夺来、并且从他身边逃跑的女人？
这听起来何其荒谬。
但……想起那枚弹壳，那朵干枯的玫瑰，那个染血的“等”字，以及他今夜不顾一切闯入重围的模样……或许，韩烬说的，并非全无道理。
在那个充满背叛和阴谋的世界里，我这个与他有着最畸形开始的“敌人”，反而因为纯粹的恨与复杂的牵扯，成了他绝境中可能的一线生机？
天光渐渐透过破庙的窗棂，照亮了满室尘埃。
我们必须做出决定。
“我们不能一首躲在这里。”我看着韩烬，“接下来怎么办？去找他吗？”
韩烬挣扎着站起身，走到庙门口，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。
“现在外面肯定戒严，大规模搜寻是必然的。我们两个人目标太大，尤其是您……”他回头看我，眼神坚定，“夫人，我需要您继续隐藏起来，我去打探消息，寻找督军的下落。”
“你一个人太危险了！”
“这是我的职责！”韩烬语气斩钉截铁，“而且，只有我熟悉督军可能使用的暗号和联络方式。您跟着我，反而更不安全。”
他说的有道理。我跟着他，只会成为拖累。
“那我去哪里？”
韩烬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元和几张皱巴巴的纸币，塞到我手里：“沿着山路往东再走十几里，有个叫‘白石滩’的渔村，比林家镇更偏僻。你去那里找个地方住下，尽量低调。如果我找到督军，或者有确切消息，会想办法去那里找你。如果……如果半个月后我还没有消息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，但意思很清楚。
我握紧了那带着他体温的钱币，点了点头：“好，我等你消息。”
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。分开行动，保存力量。
我们在破庙里简单分了点干粮（韩烬随身携带的），喝了点山泉水。天色大亮后，韩烬再次确认外面安全，便与我分道扬镳。
他向着可能有更多危险和线索的方向潜去，而我，则按照他指示的，走向那个名为“白石滩”的、未知的避难所。
回头望了一眼那越来越远的破庙，以及更远处依稀可见的林家镇轮廓，我知道，一段更加孤独、也更加凶险的逃亡之路，开始了。
燕綏之，无论你是生是死，无论前路如何，我顾轻舟，绝不会就此认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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