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若微的指尖在相册边缘了很久，指腹蹭过磨损的皮质封面，像是在确认某种失而复得的触感。客厅的落地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落在顾衍脚边，带着一种近乎发烫的温柔——这是顾衍回到林家的第三个晚上，沈若微终于敢把这本藏了十八年的相册拿出来。
“你看这张，”沈若微的声音很轻，带着未散的哽咽，指尖点在最前面的照片上，“这是你刚出生第一天，护士把你抱给我看，你攥着小拳头，脸皱得像个小老头，却偏要睁着眼睛看我，睫毛湿漉漉的，跟现在生气时的样子一模一样。”
顾衍顺着她的手指看去。泛黄的相纸上，一个皱巴巴的婴儿被裹在粉色襁褓里，眼睛却睁得溜圆，黑葡萄似的眼珠定定地望着镜头外的方向——想必是在看抱着他的沈若微。那攥紧的小拳头，那微微皱起的眉头，确实和他现在被惹恼时的模样如出一辙。他的指尖悬在照片上方，没敢碰，怕这脆弱的记忆像雪一样化掉。
沈若微翻到下一页，照片里的婴儿己经满月，被林正宏举在肩头，小脑袋歪着，口水蹭了林正宏一肩膀。林正宏穿着笔挺的西装，却毫不在意，脸上的笑几乎要溢出来，眼神里的宠溺能把人溺死。背景是林家老宅的院子，葡萄藤爬满了篱笆，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，在婴儿的襁褓上织出晃动的光斑。
“你爸那时候总说，”沈若微的指尖划过林正宏的侧脸，声音软得像棉花，“我们衍儿是老天爷送来的宝贝，得举在头顶疼着。他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你，说要让你从小就知道，什么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滋味。”
顾衍的喉结动了动，没说话。他想起在顾家的十八年，顾振雄从未抱过他，甚至很少正眼看他，柳曼的拥抱永远带着算计，怀里的温度都像是装出来的。他以为“家人”就该是那样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，首到此刻看到照片里林正宏眼里的笑，才明白真正的“放在心尖上”，是藏不住的，是烫人的，是能透过相纸传过来的。
沈若微继续往后翻，照片渐渐多了起来。有他第一次翻身时，沈若微扑在旁边紧张得冒汗的样子；有他长出乳牙，抱着林正宏的手指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；有他穿着虎头鞋，摇摇晃晃迈出第一步时，林正宏张着手臂在对面，比他还紧张的样子……每一张照片里，都有两个身影围着他转，眼里的光比闪光灯还亮。
“这张是你十个月大的时候，”沈若微的声音突然带了点笑意，指着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，“那天你爸带你去公司，把你放在他办公室的转椅上，结果你抓着文件柜的把手不肯放，硬是把他最重要的一份合同拽下来撕了。他气得想凶你，结果你对着他咯咯笑，口水还流到下巴上，他立马就没脾气了，抱着你去买了三个安抚奶嘴赔罪。”
顾衍看着照片里那个流着口水、手里攥着碎纸的小不点，突然笑了。原来他从小就不是什么“懂事”的孩子，原来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地犯错，可以被人笑着原谅，可以把别人的“重要文件”撕得粉碎还能得到安抚奶嘴。这种陌生的“特权”，让他的心脏像是被温水泡过，又酸又软。
相册翻到最后几页，照片突然少了。最后一张停留在他一岁生日那天，林正宏和沈若微蹲在他两边，三人围着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，他的小胖手抓着蛋糕往嘴里塞，糊了满脸，林正宏和沈若微也没好到哪里去，脸上都沾着奶油，笑得像三个偷糖吃的孩子。
照片后面，是十八年的空白。像是被人生生撕掉的书页，刺眼得让人心慌。
“张嫂把你抱走那天，”沈若微的声音开始发颤，指尖在空白页上划过浅浅的印子，“这本相册我就再也没敢翻开过。我怕一翻，就想起你抓着我头发笑的样子，想起你半夜哭着要喝奶的样子，想起你明明走不稳，还偏要追着家里的猫跑的样子……”
她的眼泪滴在空白页上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“我总怕时间久了，会忘了你的样子，所以每天晚上都在脑子里想一遍，想你长了几颗牙，想你喜欢把玩具扔到哪里，想你笑起来的时候，左边嘴角是不是有个小小的梨涡……”
顾衍伸出手，笨拙地抱住她。这个动作让两人都僵了一下——他从未这样抱过谁，她也等这个拥抱等了太久。沈若微的肩膀在他怀里轻轻发抖，像风中的树叶，却带着让他心安的温度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，急促而用力，像是要把十八年的思念都跳出来。
“妈。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，这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十八年，终于找到了归宿。
沈若微猛地收紧手臂，把他抱得更紧，像是怕一松手，这失而复得的儿子又会消失。她的手抚过他的后背，从肩膀到腰侧，一寸寸地确认，像是在丈量这十八年的空白。“我的衍儿，”她哽咽着，声音里带着哭腔，却又藏着失而复得的狂喜，“你长这么高了，比你爸还高了……你受苦了，是不是？”
顾衍的眼眶发热，却摇了摇头。此刻被这样的怀抱抱着，被这样的声音疼惜着，那些在顾家受的苦，好像突然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。他不是没人要的孩子，他有会因为他撕了合同而买三个安抚奶嘴的爸爸，有会半夜记挂他长了几颗牙的妈妈，有一本写满了他的相册，有一个等了他十八年的家。
客厅的挂钟滴答作响，月光透过纱帘，在相册上织出一张温柔的网。顾衍看着那张被奶油糊了满脸的生日照，突然觉得，所谓的“家”，大概就是这样。有会为你失态的父母，有记着你每个小细节的亲人，有哪怕过了十八年，也依然清晰的、带着掌温的记忆。
沈若微在他怀里哭了很久，首到哭声渐渐变成抽噎，才抬起头，用手背擦了擦眼泪，眼里却闪着亮闪闪的光：“衍儿，以后我们把这十八年的空白都补上好不好？你今天吃了什么，做了什么，高兴还是生气，妈妈都要记下来，记满一本新的相册。”
顾衍看着她眼里的期待，突然笑了。他点头，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，却异常坚定：“好。”
窗外的月光更亮了，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。相册摊开在旁边，最后那张奶油蛋糕的照片上，三个模糊的身影笑得灿烂。顾衍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那些空白的页面，会被新的记忆填满，会被属于林家的温度填满，会被迟到了十八年的、真正的亲情填满。
而他，也终于可以卸下所有伪装，做回那个可以在父母面前耍赖、可以把蛋糕糊在脸上、可以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爱的林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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