算珠阁的午后,阳光透过窗棂,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沈珠算坐在酸枝木做的桌后,指尖又落回算盘上,“噼里啪啦”的声响重新填满屋子,像夏日里骤雨打在荷叶上,脆生生的。
顾砚知被按在靠窗的小凳子上,面前摆着一摞用线缝得歪歪扭扭的纸本子——都是沈珠算攒下的账册边角料,用粗麻线订在一起,纸页上还留着以前算过的墨迹,淡得像蒙了层雾。他捏着一支秃了尖的毛笔,笔杆上的漆都掉光了,蘸墨时得格外小心,生怕把墨汁滴在纸上——沈珠算方才特意叮嘱:“这纸是拼的,漏了墨就没法用,得你自己赔,一张纸2文钱。”
他看着纸上“李记包子铺”的账目,上面是沈珠算用小楷写的底:“六月初一,买面粉3斤,价6文;猪肉2斤,价16文;青菜1斤,价2文……”字虽小,却工工整整,连“文”后的“毫”都标得清清楚楚。顾砚知深吸一口气,提起笔来抄,手腕却有些发僵——他在京城时用惯了宣纸湖笔,哪里用过这么粗劣的纸和笔,才抄了两行,指腹就蹭上了墨。
“写慢些,别蹭了字。”沈珠算头也没抬,指尖的算珠却没停,“你这字写得是好,可慢了不行,我这账本等着给李掌柜对账呢,晚了他要多付1文钱的跑腿费——这钱不能让他白花。”
顾砚知抿了抿唇,加快了速度,笔尖在糙纸上划过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与拨算盘声交杂在了一起,倒也有了几分市井间的烟火气。他偷眼瞧了沈珠算,见她眉头微蹙,眼睛死死盯着账本,连额前垂下来的碎发都没工夫捋,手指在算盘上翻飞,仿佛那不是木头珠子,而是能生钱的宝贝。
正抄到“六月初五,卖包子32个,收96文”时,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,卖布的王掌柜挑着布担,汗涔涔地走了进来,手里攥着个油乎乎的纸包,里面是刚买的糖糕。
“沈掌柜,忙着呢?”王掌柜把布担靠在门边,搓着手凑到了桌前,把糖糕往沈珠算的面前推了推,“刚买的糖糕,您尝尝,甜得很。”
沈珠算瞥了眼糖糕,没接——她认得这糖糕,2文钱一个,王掌柜一买就是两个,准是有事要求她。她停下算盘,首截了当:“王掌柜,算账就说算账的事,糖糕我不吃,你留着给你家小子吧,省得浪费。”
王掌柜脸上的笑僵了僵,又把糖糕往回拿了拿,压低声音:“沈掌柜,是这么回事——我这月的布卖得不错,可税钱也多,想请您……在账本上多记点支出,比如多写两匹布的本钱,这样税就能少交些,事后我给您加50文酬劳,您看怎么样?”
他说着,还往顾砚知那边瞟了一眼,眼神里带着点讨好的算计。顾砚知握着笔的手顿了顿,抬眼看向沈珠算——他倒要好好看看,这位“死抠门”的掌柜,会不会为了50文钱做假账。
沈珠算却没有丝毫犹豫,手指“啪”地一声按在了账本上,声音冷了几分:“王掌柜,你这话是把我沈珠算当什么人了?我这算珠阁开了五年,从来只算真账,不算假账——你多记两匹布的本钱,看似少交了税,可要是被税吏查出来,不仅你要罚钱,我这铺子也得被封,你觉得50文钱够赔吗?”
王掌柜脸色刷的白了白,还想辩解:“沈掌柜,就这一次,税吏哪能这么巧查到我……”
“没有第一次,就没有第二次。”沈珠算打断了他,从抽屉里拿出王掌柜上个月的账本,翻到“布本钱”那一页,“你上个月进了10匹布,每匹2两银子,卖了8匹,剩2匹,账本上记得明明白白。这个月你进了12匹,卖了9匹,剩3匹,怎么就不能如实记?你赚的是正经卖布的钱,又何必去贪那么点小便宜,把好好的正经生意做歪了?”
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扬州珠算娘她的话像算盘珠一样,字字砸在了王掌柜的心上,连顾砚知都听得愣了——他原以为沈珠算爱钱,定然会见钱眼开,却没想到她把“真账”看得比什么都重。
王掌柜被说得哑口无言,抓着糖糕的手都在抖,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:“沈掌柜,是我糊涂了,您别生气。那……还是按事实的算吧,该交多少税,我就交多少。”
沈珠算这才缓和了脸色,重新拿起算盘:“这才对。你卖布是辛苦钱,每一文都干净,别让假账脏了它。”说着,她指尖一动,算盘声又响了起来,“你这月进布12匹,每匹2两,共24两;卖布9匹,每匹3两,共27两;除去房租、线钱,净赚2两8钱6分,税钱该交1钱4分3厘,我算给你看……”
王掌柜听着算盘声,脸上渐渐有了愧色,等沈珠算算完,他掏出银子,还多递了10文钱:“沈掌柜,刚才是我不对,这10文钱您拿着,算我赔罪的。”
“不用。”沈珠算只拿了该拿的20文算账费,把多的10文推了回去,“我收的是算账的钱,不是赔罪的钱,多一分我都不要。”
王掌柜没再坚持,挑着布担走了,出门时还回头看了眼算珠阁的门板,上面“分毫不差”西个大字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亮得有着晃眼。
顾砚知放下笔,看着沈珠算,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:“沈掌柜,你方才……为何不接那50文?那钱够你买不少东西了。”
沈珠算把银子放进铁盒里,“咔嗒”一声锁上,才抬头看他:“钱要赚,可得赚干净的。50文钱是多,可要是拿了,我晚上睡不安稳——我爹以前就是替东家做假账,被人发现后活活打死的,我这辈子都不会走他的老路。”
顾砚知心里一震,才明白她的“抠门”和“较真”不是没缘由的。他看着桌上那半个冷掉的青菜包,突然觉得喉咙发紧——刚才他还觉得这包子寒酸,可现在才知道,沈珠算的每一分钱,都是用规矩和良心攒下来的。
“饿了吧?”沈珠算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青菜包,递给他,又倒了碗凉白开,“早上剩下的,蒸一下还能吃,省得再花钱买。”
顾砚知接过包子,指尖碰到油纸,还带着点余温。他咬了一口,面是糙的,馅里的青菜有点涩,可他却觉得比京城的山珍海味还香。
“对了,你刚才抄错了一个字。”沈珠算突然指着他抄的账本,“‘六月初五’的‘五’,你写成‘伍’了,虽然音同,但账本得用小写,算错字,罚1文钱,从你抄书的工钱里扣。”
顾砚知差点被刚咽下去的包子噎住,无奈地笑了笑:“好,扣吧。”
就在这时,门口闪过一个黑影,是个穿着短打的汉子,探头往店里看了一眼,目光在顾砚知身上停留了片刻,又飞快地缩了回去,转身就走。
沈珠算眼神一凛,猛地站起来,走到门口往外看,却只看见那汉子消失在巷口的背影,衣服上绣着个小小的“柳”字——是柳万山的人。她攥紧了拳头,心里暗道:这柳万山,果然还没放过她。
顾砚知也走了过来,见她脸色不好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。”沈珠算摇了摇头,重新走回了店里,把油灯的火苗调得更暗了些,“继续抄吧,天黑前得抄完,不然晚上点油灯得多费油。”
可顾砚知却注意到,她的手在轻轻发抖,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他看着窗外的青石板路,又看了看沈珠算单薄的背影,突然觉得,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,或许,他该做点什么,才己护得住这个“死抠门”却比谁都干净的掌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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