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牛村的晨雾还未散尽，格物馆的木门己被推得吱呀作响。
三十多个孩子挤在门口，踮着脚往屋里瞧——昨日县学送来的新书案上，摆着算筹、量角器、浑天仪的仿制品；墙上挂着用麻线织的星图，北斗七星的银钉在晨光里闪着微光。
“先生！先生！”扎着羊角辫的小丫鬟阿秀第一个冲进来，怀里抱着个粗布包裹，“我阿爹让我把这个给您送来！”
金伟接过包裹，打开一看，是半袋晒干的野菊——这是他前几日教阿秀娘用野菊治眼疾时，阿秀偷偷记在心里的。
“阿秀真乖。”他摸了摸孩子的头，将野菊挂在窗棂下，“等晒干了，给大家泡菊花茶。”
苏墨抱着一摞竹简走进来，见状轻笑：“你这儿倒成了百宝阁。”
“百宝阁可不够。”金伟指着墙上的星图，“要让孩子们知道，天上的星星不是神明的眼睛，是能算出农时的尺子；地上的河水不是龙王的口水，是能测出旱涝的尺子。”
他转向孩子们，拍了拍黑板：“今日第一课，算筹。”
算筹是用竹片削成的小棍，长短不一。金伟在地上画了个“丨”，问道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一！”孩子们异口同声。
“那两个‘丨’呢？”
“二！”
“三个？”
“三！”
“错。”金伟敲了敲黑板，“三个‘丨’要摆成‘Ⅲ’，不能叠着——叠着是‘十’。”他从袖中摸出一把算筹，熟练地摆出“1”到“10”的形状，“记着，算筹要‘个位用纵式，十位用横式，百位再用纵式’，像这样……”
阿梨蹲在最后一排，认真地用树枝在地上描摹。她原是不识字的，此刻却跟着金伟的动作，一笔一画地记着：“一、二、三、西…十…”
“先生！”小胖子铁柱举手，“我家阿爹说，算筹是读书人的玩意儿，咱们庄稼人用不上！”
“用不上？”金伟挑眉，“你家有多少亩地？”
“三亩。”
“三亩地，每亩收两石麦子，一共多少？”
铁柱挠头：“六石？”
“若用算筹算，”金伟抓起一把算筹，“一石是十斗，一斗是十升。三亩×两石=六石，六石=六十斗=六百升。若你阿爹要算清楚每块地的收成，不用算筹，难道要靠猜？”
铁柱愣住了。
“再问你，”金伟又道，“你娘给你买了五文钱的糖，你吃了两颗，还剩几颗？”
“三颗！”铁柱脱口而出。
“若用算筹，”金伟摆出“Ⅴ”（五）和“Ⅱ”（二），然后从“Ⅴ”里拿走两根，“剩下的就是‘Ⅲ’（三）。这不是猜，是‘算’。”
孩子们的眼睛亮了。他们原以为“读书”是背之乎者也，是写歪歪扭扭的毛笔字，此刻才明白——原来“学问”能算清粮食，能分清田界，能让被欺负的人拿出“证据”。
“先生，我能学吗？”阿秀拽了拽金伟的衣角，“我阿爹说，女娃子不用学算筹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他说，女娃子大了要嫁人，学这些没用。”
金伟的眉头拧成了疙瘩。他想起前世，邻居家的女孩被母亲关在屋里学女红，连村口的学堂都不敢多看两眼。
“阿秀，”他蹲下来，认真地看着她，“你阿爹错了。算筹不是读书人的专利，是你手里的尺子。若有一日，你阿爹要卖猪崽，被人多要了两文钱，你能用算筹算清；若你嫁人生子，孩子的药钱算错了，你也能用算筹讨回来。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放软，“更重要的是，算筹能让你知道——你的命，不是别人的‘没用’。”
阿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却把算筹攥得更紧了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，洒在孩子们的算筹上。金伟望着这一幕，想起苏墨说的话：“你在教的不是算术，是‘底气’。”
确实如此。当一个孩子能算出自己的口粮，一个妇人能算清卖布的账，一个庄稼汉能算出灌溉的用水——他们便不再是任人拿捏的“蝼蚁”。
变故起于黄昏。
格物馆的木门被砸得震天响，村正刘老西的儿子刘虎带着七八个泼皮，手里举着锄头和木棍，堵在门口。
“金伟！”刘虎的脸涨得通红，“你他娘的教女娃子学算筹，成何体统？我家阿秀才十二岁，学这些抛头露面的东西，将来谁敢娶她？”
金伟正蹲在地上，教阿秀摆“二十”的算筹（两根横筹代表二十），闻言抬头：“刘虎，你阿秀昨日还跟我说，她想学算筹，好帮阿爹算粮食。”
“放屁！”刘虎踹翻旁边的算筹筐，“我家阿秀是庄稼人家的闺女，该学的是扎花、喂猪，不是摆弄这些破棍子！”
“庄稼人家的闺女，就不该知道自己有多少粮食？”金伟站起身，拍了拍手上的算筹灰，“刘虎，你阿爹昨日去镇上卖粮，是不是被米行多要了两斗？”
刘虎一愣：“你…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因为我帮他算过。”金伟从袖中摸出一张纸，“米行的秤有问题，一斗少五升。你阿爹要是不信，明日带我去，我当着众人的面，用算筹和他算清楚。”
刘虎的脸色变了。他阿爹昨日确实觉得米行的秤不对，可想着“大行不顾细谨”，便忍了。此刻被金伟当众戳破，只觉脸上火辣辣的。
“你…你这是挑拨离间！”他挥舞着锄头，“我家的事，轮得到你管？”
“轮得到。”金伟的声音冷了下来，“因为阿秀是我的学生，因为你是青牛村的人，因为你吃的粮食，种的稻子，都要靠这方土地养着。”他指向墙上的星图，“你看那北斗星，它不会因为你刘虎是村正的儿子就亮些，也不会因为阿秀是女娃子就暗些。天下的理，是一样的。”
围观的人群里传来低低的议论声。有妇人小声道：“金大夫说得对，我家那口子前儿卖柴，也被柴行坑了两文钱…”有老汉点头：“我家孙女若能学算筹，也不至于被媒婆哄去嫁个老光棍…”
刘虎见势不妙，咬牙切齿道：“你等着！我去叫县太爷！”说罢，带着人悻悻离去。
阿秀攥着算筹，小声问：“金叔，刘虎会来找我麻烦吗？”
“不会。”金伟摸了摸她的头，“因为他怕了。”
“怕什么？”
“怕你知道自己要什么，怕你能算清自己的命。”金伟望着远处的山影，“真正的恐惧，从来不是拳头，是‘明白’。”
夜深了，金伟在格物馆的书案前批改孩子们的算筹作业。阿梨端着一碗热粥进来，轻声道：“金叔，刘老西来了。”
“哦？”
刘老西佝偻着背，手里提着两斤腊肉，站在门口欲言又止。
“坐。”金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。
刘老西坐下，搓着手：“金大夫，今日的事…是我混账。我家虎子不懂事，您大人有大量…”
“我不是气你虎子。”金伟打断他，“我是气你——你当了二十年村正，没教过村里人认字，没教过他们算账，却教他们会打人、会骂街。”
刘老西的脸色涨得通红：“我…我不识字…”
“你不识字，可你会看天象。”金伟指向墙上的星图，“前日暴雨前，你是不是半夜爬起来看星星？”
刘老西一愣：“你…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因为北斗星旁的天玑星变亮了，那是暴雨前的征兆。”金伟说，“你若会算，就能提前通知村民收稻子；你若会写，就能把收粮的规矩刻在石碑上。可你偏要当‘睁眼瞎’，让村民被米行坑，被粮商骗。”
刘老西沉默了。他想起前日暴雨，村民们没来得及收稻子，损失了近百石粮食——若早知道天象，何至于此？
“金大夫，”他声音发颤，“您…您教我认字吧。”
金伟笑了：“好。明日起，你每日未时来格物馆，我教你。”
刘老西走后，阿梨轻声道：“金叔，你真要教他？”
“为什么不该教？”金伟望着窗外的月亮，“他是村正，是青牛村的‘头’。若连他都懂了理，这村子，就有了脊梁。”
次日清晨，格物馆的门口多了块新木牌，上面写着：“凡青牛村男女老少，皆可来此学算筹、识文字。”
孩子们举着算筹跑进来，刘老西提着扫帚跟在后面，认真地扫地。阿秀拽着金伟的衣角，指着新写的“十”字，脆生生道：“先生，这是‘十’！”
金伟摸了摸她的头，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。他知道，这方土地的改变，才刚刚开始。
而在九界的高空中，一片混沌的云层里，隐约传来一声冷哼：“凡俗界的蝼蚁，倒学会咬人了。”
云层翻涌，露出半张苍白的脸——那是界外之主座下的“蚀星使”，正盯着青牛村的方向，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。
“传令下去。”他轻声道，“三个月后，取那‘算筹小儿’的命。”
风卷着云层散去，只留下远处格物馆里，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，混着算筹碰撞的脆响，在晨光里飘得很远，很远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M9EG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