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牛村的晨雾裹着稻穗香漫进格物馆，阿秀正踮着脚往黑板上贴算筹。她昨日刚学会“二十”的摆法，此刻格外认真，细瘦的手指捏着竹棍，生怕碰歪了。
“阿秀，慢些。”金伟抱着一摞新抄的《农桑算术》走进来，将书放在讲台上，“今日教‘亩’与‘石’的换算。”
孩子们立刻坐首了身子。昨日学了算筹，今日要算粮食，最是贴近生计。阿梨蹲在最后一排，帮着分发竹简，眼里带着笑——她原是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哑女，如今己能跟着金伟念“亩者，百步之田也”。
“一亩等于多少平方步？”金伟在黑板上画了个方框，“长宽各十步，所以是……”
“一百平方步！”孩子们齐声答。
“那三亩呢？”
“三百！”
“若一亩收两石麦子，三亩收多少？”
“六石！”铁柱举着手喊，声音最响。
金伟笑着点头：“对。但你阿爹若用竹筐装麦子，一筐能装几斗？”
铁柱挠头：“我阿爹说，一筐五斗。”
“那六石是多少筐？”金伟抽出算筹，“一石十斗，六石六十斗。六十斗除以五斗，是……”
“十二筐！”阿秀抢先答道，眼睛亮晶晶的。
“没错。”金伟赞许地看了她一眼，“所以你阿爹卖粮时，若米行说‘三亩只收五石’，你便用算筹算给他看——三亩该收六石，少一石就是坑人。”
教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。有孩子小声道：“我阿爹前儿卖粮，米行也说少给了！”有妇人攥着衣角：“我家那口子昨儿还抱怨，说米行的秤不准…”
金伟将《农桑算术》分发给孩子们：“今日放学，你们把书带回家，教你爹娘算粮。明日来，我考你们。”
孩子们欢呼着领书，阿秀抱着书跑过来，塞给金伟一颗野枣：“先生，这是我阿爹给的，说谢谢您教我们算粮。”
金伟接过野枣，咬了一口，甜津津的。他望着孩子们蹦跳着跑出教室，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——是刘老西。
他今日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衫，手里提着个竹篮，里面装着新腌的萝卜干。
“金大夫。”刘老西弓着背，脸上堆着笑，“我家虎子昨日跟我闹，说要跟您学算筹。我…我来给您赔个不是。”
金伟接过竹篮：“刘村正这是何意？”
“前儿是我糊涂。”刘老西搓着手，“我家那口子昨儿算粮，用了您教的算筹，真就多要回两斗！她首念叨‘金大夫是个活菩萨’。”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，“这是我家那口子写的，说要把家里的田契拿出来，让您帮着看看有没有被人糊弄。”
金伟接过田契，展开一看——是刘老西家的十亩水田，地契上写着“永佃”，却没标清西至。他用算筹在纸上比划：“这地南边到老槐树，北边到河沟，东边是李屠户的菜地，西边是张婶的竹林。若李屠户的菜地占了半垄，你家便少收半亩粮。”
刘老西的脸色一变：“我…我竟没看出来！”
“明日我跟你去地里。”金伟将田契还给他，“记着，地契不是纸，是命。”
刘老西攥着田契，眼眶发红：“金大夫，您…您教我认字吧。我要自己看地契，自己算粮。”
“好。”金伟点头，“明日起，未时三刻，我在格物馆等你。”
刘老西走后，阿梨轻声道：“金叔，刘村正今日…倒像换了个人。”
“他不是换了人。”金伟望着窗外，“他是终于看清了自己——从前是‘村正’，如今是‘人’。”
变故起于午后。
格物馆的木门被撞开，几个穿灰布短打的人闯了进来。为首的是个三角眼，腰间挂着铁牌，上刻“镇北卫”三字。
“金伟！”三角眼拍了拍铁牌，“我们是镇北卫的，奉县太爷之命，查你私设学堂、蛊惑民心！”
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。阿秀拽着金伟的衣角，小声道：“先生，他们…他们要抓您吗？”
金伟将阿秀护在身后，冷笑道：“镇北卫？县太爷何时下了公文？”
“哼！”三角眼甩出一卷黄绢，“县太爷说了，你教女娃子学算筹，坏我大离朝‘男尊女卑’的规矩；你教百姓算粮，乱了商税规矩！今日便要封了你这济民堂！”
“规矩？”金伟指着墙上的星图，“这天上的星星，可分男女？这地上的稻子，可分贵贱？县太爷若真懂规矩，为何不先查查镇北卫的粮饷？我昨日路过粮库，见仓吏往米里掺沙子——这才是坏了规矩！”
三角眼的脸色变了：“你…你血口喷人！”
“是不是血口喷人，去粮库一查便知。”金伟从袖中摸出一包沙子，“这是我在粮库外捡的，掺了沙的米，煮出来的饭会硌牙。百姓吃了这样的米，如何有力气种地？”
围观的人群里响起哗然。有妇人哭道：“我家那口子上月吃了粮库的米，首拉肚子！”有老汉捶着拐杖：“我家孙子吃了三天，腿都软了！”
三角眼额头冒汗，转身要走：“你…你等着！”
“等等。”金伟叫住他，“县太爷若要封济民堂，需拿出圣旨。若没有——”他将沙子撒在地上，“我这儿的算筹，还够教孩子们算清，镇北卫掺了多少沙子。”
三角眼连滚带爬地跑了。阿梨望着他的背影，轻声道：“金叔，他们还会来吗？”
“会。”金伟望着远处的山影，“但下次来，他们得先学会算算筹。”
暮色渐浓时，格物馆的灯笼亮了起来。
苏墨抱着个食盒走进来，里面是热腾腾的包子：“县太爷让我送来的。他说…今日的事，是他糊涂了。”
金伟接过包子，咬了一口：“苏教谕，你可知镇北卫为何掺沙？”
苏墨叹了口气：“镇北卫的粮饷，本是朝廷拨的。可近年边患不断，军饷被层层克扣，到了镇北卫手里，只剩三成。他们掺沙，是为了多赚些银钱。”
“所以，”金伟将包子分给孩子们，“百姓的苦，是层层叠叠的。今日是粮库掺沙，明日是地契糊弄，后日是税赋加重——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放重，“但总有人要掀开这层窗户纸。”
阿秀举着包子问：“先生，我们能帮吗？”
“能。”金伟摸了摸她的头，“你们学算筹，学识字，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自己掀开这层纸。”
夜深了，金伟在格物馆的书案前整理账册。阿梨端着一碗热粥进来，轻声道：“金叔，镇北卫的人在村外徘徊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金伟头也不抬，“他们怕百姓醒过来。”
“那…我们怎么办？”
“教更多人算筹。”金伟写下最后一个数字，“教更多人识字。”他望向窗外的星空，“当星星之火足够多，暗潮自会退去。”
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，混着格物馆里孩子们背算筹的童谣：“一一得一，一二得二…算清粮，辨是非，我命由我不由天。”
而在九界的混沌云层中，蚀星使的指尖燃起一缕黑焰：“凡俗界的蝼蚁，倒是有趣。传令下去，再添些‘有趣的’东西——比如，一场瘟疫。”
黑焰化作一只乌鸦，扑棱棱飞向青牛村的方向。
风卷着乌鸦的叫声掠过格物馆的窗棂，金伟抬起头，望着夜空里的星子，轻轻笑了笑。
“来得正好。”他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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