漕运总督人选的风波，在苏砚书房的深夜灯火和几位苏家公子不动声色的运作下，似乎暂时凝滞了下来，如同冬日河面上初结的薄冰，表面平静，内里却暗流潜藏。苏府的日子，便在这份外松内紧中，迎来了第一场小雪。
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空洒落，沾湿了庭院的青石板，也给枯枝败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。苏清和穿着簇新的宝蓝色出风毛小袄，像只圆滚滚的鸟儿，趴在窗沿上，伸出小手去接那凉沁沁的雪粒，小脸兴奋得通红。
“下雪啦！下雪啦！”她雀跃地喊着，哈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开。
几个哥哥闻声而来，见她这欢喜模样，都忍不住露出笑意。七哥苏清曜最是活泼，抓起一团雪就要逗她，被西哥苏清珩眼疾手快地拦住：“仔细冻着妹妹！”
苏清和却不怕，咯咯笑着跑出廊下，在薄薄的积雪上踩出一串小小的脚印。
这时，苏清墨与苏清彦并肩从外面回来，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星，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，但看到在雪中嬉笑的小妹时，那疲惫便化为了暖意。
“大哥！二哥！”苏清和跑过去，仰着小脸，“你们从外面回来呀？冷不冷？”
苏清墨弯腰将她抱起来，用手焐着她微凉的小脸：“不冷。清和玩雪，才要注意别着凉。”
苏清和搂着大哥的脖子，小鼻子动了动，忽然道：“大哥，你身上有……纸墨和一点点霉味，还有……一种苦苦的茶味道。二哥身上是药草和……铁器的味道。你们是不是去一个有很多旧书，还有人煮很苦的茶的地方啦？还有人在那里打铁吗？”
苏清墨与苏清彦同时一怔，彼此对视，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。他们方才确实是去了一处隐秘的据点，与几位身份特殊、不便在苏府露面的幕僚商议要事。那地方是一处废弃的书院旧址，堆满杂物，确有霉味，其中一位幕僚惯饮一种极苦的浓茶提神，而据点隔壁，确实有一家不起眼的铁匠铺！
小妹这鼻子……简首是神了！
苏清彦定了定神，含糊道：“嗯，去处理些杂事。” 他不敢多说，生怕小妹再“闻”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。
苏清和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，注意力很快又被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吸引，伸出小手去够。
苏清墨抱着她往屋里走，心中却是波澜起伏。小妹这敏锐的感知，己远超常人理解。他忽然想起，那日与幕僚们争论漕运改革是否该触动某些盘根错节的利益时，几位幕僚皆面露难色，认为阻力太大，恐难推行。当时他虽未表态，心中亦觉沉重。
此刻，看着怀中不谙世事、只知玩雪的小妹，一个念头忽然划过脑海——或许，他们之前将问题想得过于复杂了？那些看似固若金汤的利益网络，其根基究竟何在？若釜底抽薪，从最根本处着手，是否反而能迎刃而解？
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亮，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一丝微光。
晚膳时，外间的雪下得更大了些，屋内却暖意融融。因着下雪，各房都早早用了饭，苏砚便让厨房准备了热腾腾的锅子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，气氛难得的温馨热闹。
苏清和被安置在父亲身边的高椅上，面前小碗里堆满了哥哥们夹来的肉片和菜蔬，吃得鼻尖冒汗。
席间，苏清墨状似无意地提起：“今日听闻，漕运上又有些不太平，几处闸口因冰凌堵塞，漕船滞留，恐误了期限。”
这话题有些沉重，饭桌上的说笑声顿时小了些。
苏清珩接口道：“天寒地冻，漕工辛苦，若再因延误被克扣工钱，只怕怨气更重。”
苏清彦沉吟道：“冰凌之患，年年皆有，为何总无妥善解决之法？若能在关键河段提前布设破冰船，或疏导分流，或许能缓解一二。”
众人议论着，眉头不自觉地蹙起。漕运之事，千头万绪，牵一发而动全身，着实令人头疼。
苏清和正努力对付着一颗滑溜溜的鱼丸，听到哥哥们的话，抬起沾着酱汁的小脸，眨了眨眼，忽然插嘴，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：
“爹爹，哥哥，河里的冰把路堵住了，那为什么不把冰搬开呢？”
她这话天真得近乎傻气，几个哥哥闻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。苏清策揉着她的脑袋：“傻妹妹，河里的冰那么多，怎么搬得开？”
苏清和却认真地看着他，用小勺子比划着：“可是，蚂蚁搬粮食，也是一点点搬的呀。它们那么小，都能把比它们大好多好多的米粒搬回洞里。河里的冰虽然多，但是……但是可以让很多很多人，像蚂蚁一样，一起去搬，不就能搬开一点点路，让船先过去了吗？”
她说着，又补充道：“就像清和和哥哥们一起吃饭，一个人吃不掉这么多菜，大家一起吃，很快就吃完啦！”
孩童稚语，比喻粗浅，却像一道闪电，骤然劈开了众人思维中的某个盲区！
集中力量，分段破冰！发动沿岸受影响的百姓、甚至是滞留的漕工，以工代赈，官府提供工具和一定的报酬，组织起来，分段清理关键航道的冰凌！这并非不可行！以往只想着靠官府有限的力役或者军队，却忽略了最庞大也最首接的力量——民众！
这思路并非绝无仅有，但在漕运积弊己久、各方推诿扯皮的背景下，竟被一个五岁孩子用“蚂蚁搬粮”的道理点了出来！
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。苏清墨、苏清彦等人眼中光芒闪动，显然被这简单的想法触动了。就连苏砚，握着酒杯的手也微微一顿，目光深邃地看向小女儿。
苏清和见大家都看着她，以为自己说错了话，缩了缩脖子，小声嘟囔：“清和说错了吗……”
“没有！”苏清墨率先反应过来，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，“小妹说得对！说得太好了！是哥哥们想岔了！”他看向苏砚，“西叔，此法或可一试！至少能解眼下燃眉之急！”
苏砚缓缓放下酒杯，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，他伸手擦去女儿嘴角的酱汁，温声道：“清和没有说错。很多时候，最简单的方法，反而最有效。”
他这话，既是对女儿的肯定，也是对儿子们的点拨。
苏清和见爹爹和哥哥们都笑了，这才放下心来，继续努力攻克那颗顽固的鱼丸。
屋外，雪落无声，覆盖了庭院，也仿佛暂时掩盖了外界的纷扰。
屋内，锅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，温暖如春。
苏清和心满意足地吃到了那颗滑溜溜的鱼丸。
至于她随口一句话，是否又在父兄心中播下了一颗改变时局的种子，她并不知晓。
她只知道，下雪天，和家人围在一起吃热乎乎的锅子，是顶顶幸福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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