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:海平线的刻度
出发那天,上海的天空蒙着层薄雾,像块没拧干的蓝布。我拖着行李箱下楼时,王教授正蹲在院门口给流浪猫喂鱼干。橘色的猫崽子围在他脚边打转,他抬头看见我,手在裤腿上蹭了蹭:“小邱,带伞了吗?”
“带了。”我晃了晃背包侧袋的折叠伞。他这才放心,从裤兜摸出颗水果糖塞给我:“路上吃,甜的。”糖纸窸窣响着,是我小时候最爱的橘子味。
李老师站在楼梯口,手里提着个保温桶。“我煮了酒酿圆子,”她把桶塞进我怀里,“深圳热,早上喝点暖胃。”她的真丝衬衫换成了碎花棉麻裙,发梢沾着点面粉,像是刚揉过面团。
“谢谢李老师。”我低头看保温桶,桶盖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,像她从前给学生改作业时,眼镜片上的雾气。
母亲来送我,手里攥着个红布包。“这是我奶奶传给我的银镯子,”她把布包系在我手腕上,“深圳靠海,戴这个压惊。”镯子有点沉,硌得手腕发疼,可母亲的手指抚过镯身的纹路时,我突然想起她嫁过来那天,也是戴着这只镯子,在弄堂里走得小心翼翼。
高铁站台上,风裹着铁轨的嗡鸣灌进领口。我把旧帆布包抱在胸前,里面装着1995年的读书笔记、阿芸的照片、王教授写的标语马克笔,还有那只流浪老头给的贝壳。广播响起时,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“要是累了,就回来。上海有外婆的老房子,有弄堂口的生煎,有……”
“妈,”我打断她,“我要去看海。”
列车启动时,我把脸贴在车窗上。上海的轮廓渐渐模糊,变成一片灰蓝色的影子,像被雨水泡软的水彩画。邻座是个穿白衬衫的大学生,抱着台笔记本电脑敲个不停。我瞥见他屏幕上的文档标题——《1990年代上海民间图书漂流史》,心跳漏了一拍。
“你也对旧书漂流感兴趣?”我脱口而出。
他抬头,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:“您是图书馆的?我正愁找不到90年代的案例!听说当年有个‘星群漂流计划’,参与者用粮票换书,还在书里夹手写信?”
我愣住了。王教授提过“星群”这个名字吗?还是阿芸的信里?“您……知道阿芸吗?”
他挠了挠头:“名字有点耳熟。可能是在老读者的回忆录里见过。对了,您要去深圳?我表姐在那边图书馆工作,叫林晓,说不定能帮您——”
“小邱!”
我猛地回头,是王教授。他挤在车厢连接处,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:“差点忘了,这是阿芸1995年寄给图书馆的信,我翻出来了。”
信纸上的字迹有些晕染,像被泪水浸过:“管理员同志,我要去深圳了。这里的夏天太闷,蝉鸣能把人耳朵磨穿。但我答应你们,会在新城市的图书馆留一本书,书里夹着这封信。如果三十后,有个姑娘翻到它,请告诉她——别困在‘应该’里,海比想象中辽阔。”
大学生凑过来看,惊叹:“原来真有‘星群’计划!阿芸是第一个漂流者?”
王教授笑:“不止她一个。80、90年代的年轻人爱用粮票换书,用钢笔在扉页写‘赠友’,像交换秘密。那时候的书是有生命的,会在弄堂里、工厂里、大学宿舍里流浪,比现在流转得热闹多了。”
列车钻进隧道时,黑暗裹住车厢。我摸出贝壳,凑到耳边。传说贝壳里的海声是千万年前浪花的回响,此刻我却听见自己的心跳,一下,一下,撞着“辽阔”两个字。
深圳北站的玻璃穹顶漏下大片阳光,把瓷砖地面晒得发烫。我拖着行李箱找地铁,路过一家便利店,店员举着冰镇酸梅汤喊:“靓女,热辣辣嘅天,饮碗先!”粤语的尾音像颗跳脱的珍珠,滚进我耳朵里。
地铁三号线穿过城市,窗外掠过高楼、工地、骑楼,还有挂着“潮汕砂锅粥”招牌的小店。我数着站点,第七站是“盐田港”,再转公交就能到海边。手机导航提示“前方500米右转”时,我闻到了海的味道——咸湿的,作者“邱莹莹”推荐阅读《人间碎光时笙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,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带着点腥甜,像被太阳晒化的海苔。
海边图书馆比我想象中小,白色建筑嵌在礁石群里,玻璃幕墙把海光揉碎了洒在地面。进门时,穿靛蓝工装裤的管理员抬头:“要办证吗?”
“我……想找本书。”我喉咙发紧,“一本1995年左右漂流的旧书,可能夹着信。”
她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,从柜台底下摸出个铁盒。“老读者的信都在这儿。”盒子打开时,扬起细小的尘雾,在光束里跳舞。我翻到第三本,一张泛黄的信笺飘出来——是阿芸的字迹:“1995年8月3日,深圳的风比上海烫,海是咸的,眼泪掉进去真的找不着了。但我遇到了个男孩,他说要和我一起‘漂流’,去看更远的岛。”
“找到了?”管理员探过头。
我点头,手指抚过信末的“阿芸”,突然注意到背面有行小字:“若你看见这行字,我是林晓,现在在盐田图书馆工作。”
“林晓?”我抬头,“是您?”
她愣了一下,随即笑出声:“阿芸?原来她真的托人带话了!”她从抽屉里拿出张照片,是两个女孩的合影,背景是海边的木栈道。“这是我二十岁生日,和阿芸拍的。她后来回了上海,说要完成当年的‘星群计划’——把书漂回起点。”
“所以1995年的纸箱……”
“是她偷偷塞进图书馆的。”林晓眨眨眼,“我们那代人啊,总爱用笨办法留痕迹。你看,”她指向墙上的老照片,“这是1988年的漂流活动,那个穿蓝布裙的姑娘,像不像你?”
照片里的女孩抱着本《简·爱》,站在图书馆门口,梧桐叶筛下的光斑落在她肩头——和我在旧纸箱里找到的那张照片,分明是同一个人,只是更年轻,眼里闪着和我此刻一样的光。
傍晚,我坐在图书馆外的礁石上。夕阳把海染成金红色,浪花卷着贝壳冲上岸,又退回去,像在反复书写什么。林晓端来两杯柠檬茶,冰块叮当响:“阿芸去年给我寄了明信片,说她在上海开了间旧书店,专门收售有故事的旧书。”
“真的?”我差点打翻杯子。
“她说,‘星群’从来不是单向的漂流,是书在飞,人在走,故事在循环。”林晓指着海平线,“你看,海那边是香港,再远是台湾,再远是美国……可不管多远,书总能找到回家的路。”
我摸出手腕上的银镯子,阳光穿过镯身的镂空花纹,在礁石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突然想起母亲送我上车时,手心里还攥着颗没塞进来的酒酿圆子,用保鲜膜包着,还带着体温。
“林姐,”我掏出王教授的马克笔,“能帮我个忙吗?”
我在图书馆的留言本上写:“致下一个翻到这本书的人——海是咸的,眼泪掉进去真的找不着了,但风会记住所有方向。如果可以,替我摸摸上海弄堂里的梧桐树,替我看看奶奶的老房子,然后继续往前走。”
写完最后一笔,手机震动。是母亲发来的消息:“刚才看你朋友圈,深圳的海很蓝。冰箱里给你留了醉蟹,回来热一热。”
我望着海平线,那里的太阳正缓缓沉下去,把云层烧成橘红色。浪声裹着风钻进耳朵,像无数个声音在说:“去啊,再走远点。”“别停,再试试看。”
原来“活着”的刻度,从来不是用距离丈量的。是第一次坐高铁时攥皱的车票,是旧书里夹着的半张照片,是贝壳里藏了千年的海声,是母亲藏在酒酿圆子里的温度,是王教授写的“每本书都是一颗星星”,是阿芸在信里说的“别困在‘应该’里”。
它们像散落的星子,在人生的夜空里明明灭灭,却共同织成一片银河。而我要做的,不过是抬起头,然后迈出脚,让自己的光,也成为其中的一颗。
暮色渐浓时,我背起包往海边走。浪花漫过脚面,凉丝丝的,像谁在轻轻推我。远处有盏渔灯亮起,接着是第二盏、第三盏,像有人把星星摘下来,挂在海的睫毛上。
我知道,明天会有更多的光,更多的故事,在等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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