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5章 这碗里盛的不是饭，是债根
忘川池的黑水翻涌了三日三夜。
第一夜子时，守陵老七蹲在祠堂门槛上啃冷馍，忽见池心浮出半截白骨，额骨上“栾海”二字红得刺眼。
他手一抖，馍馍掉进泥里，刚要喊人，就见第二具白骨顶开浪花——是楚鸿，当年在柴房扯断张灵儿发带的楚鸿。
老七的后槽牙开始打战，转身要跑，却被什么东西缠住脚踝。
低头一看，竟是一截发黑的丝线，从池底钻出来，像活物般往他裤管里爬。
“救命！”他撞翻供桌，青铜烛台砸在地上叮当作响。
可等族老们举着火把冲进来，池面己恢复平静，只剩老七瘫在供桌下，裤脚渗出暗红血渍，嘴里反复嘟囔：“线...线在咬我...”
第二夜，守陵队里最壮的牛大喝了半斤烧刀子壮胆。
他仗着臂粗腰圆，抄起铁铲守在池边，心里想着：“不过是些吓唬人的把戏，老子连山匪都砍过三个。”可当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响起，池底突然传来婴儿啼哭。
牛大的铁铲“当啷”落地——那哭声他熟，是十年前被栾海带人烧死的云溪村七户里的小崽子，当时他还帮着搬过柴火。
哭声越来越近，牛大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池面上扭曲，倒映出的不是他的脸，是那天被火舌吞没的小娃娃，正用焦黑的手指戳他胸口：“牛大叔，你说等我长大教我打兔子的。”牛大狂吼着挥拳，却砸进水里，溅起的水花落在脸上，咸得发苦。
等他跌坐在地，才发现自己裤裆全湿了，不是水，是尿。
第三夜，守陵队只剩栾阳一个人立在池畔。
他的玄阴鼎玉佩发烫，每到子时便会泛起幽蓝纹路。
七夜了，他每夜都要引着鼎中灵气，将《负心集》里的名字一丝丝打进地脉。
那些名字是百姓用血写在破布、树皮、瓦片上的，有卖儿换粮时被克扣的米钱，有被抢走的婚书，有被烧了的地契。
栾阳记得母亲王琴说过：“人活一世，欠的债就像碗底的饭粒，擦不干净的。”
此刻他的指尖抵在池边青石板上，能清晰感知到地脉里的“名忆脉流”在生长。
那些由记忆凝成的根须正啃噬着祖陵地基，曾经用来洗罪的宗庙殿宇，此刻正渗出暗红液体，顺着飞檐滴在石阶上。
有个眼尖的村民指着裂缝喊：“看！字！”
栾阳顺着方向望去。
石阶缝隙里，无数细小血字正缓缓浮现：“你还欠一碗米汤。”那是云溪村老妇人的原话——十年前她儿子饿晕在栾家门前，门房泼了碗刷锅水，说这是“施舍”。
“这不是幻术。”栾阳低声道。
他能感觉到空气中漂浮的情绪，那些被压在箱底的委屈、被踩进泥里的尊严、被烧成灰的仇恨，此刻正顺着地忆网络凝结成实体。
祖陵在震颤，不是地动，是人心在掀翻压了他们百年的墓碑。
识海里突然传来刺痛。
栾阳闭目内视，只见原本蜷缩在角落的贾蓉残魂正在崩解。
她的身影像被风吹散的烟，可眼中却有奇异的光——那是他从未见过的，近乎虔诚的温柔。
“你...看见什么了？”栾阳首觉这不寻常。
贾蓉的残魂突然开口，声音不再是女帝的冷冽，带着几分颤抖的软：“雪...好大的雪。我跪在地宫前，怀里的婴孩哭得厉害。有人说‘杀了这孽种，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女帝与天下，都是我的掌中物 帝脉才能纯’，可我摸他的小脚丫，暖乎乎的...我对他说，‘儿啊，娘给你留条活路’。”她的指尖虚虚抚过栾阳识海，“那声音...和王夫人的声音，怎么会一模一样？”
栾阳的呼吸一滞。
王琴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，是深夜补衣服时的絮语，是他被人打骂后揉着他伤口说“别怕”的温软。
可贾蓉，那个曾想采补他的太玄女帝残魂，怎会有王琴的记忆？
“不是伪造的。”贾蓉的残魂突然剧烈波动，“这是我被抹去的前世...原来我早该想到，当年为何偏要选你附身。不是因为玄阴鼎，是因为...因为我欠她一条命。”她的身影逐渐透明，最后一缕银光没入玄阴鼎纹，“若你真是她的儿子...别让她再跪一次。”
栾阳猛地睁眼，额角渗出冷汗。
他摸着胸前的玄阴鼎，发现鼎腹新增了一道螺旋铭文——和母亲针线包上的符纹一模一样。
刹那间，所有碎片在他脑海里拼合：王琴早年为保他周全，献祭寿命求来“护命灵引”；那灵引执念过重，辗转百年成了女帝残魂；如今残魂消散，不过是完成最后一道守护契约。
“原来你一首在护着我。”栾阳对着空气轻声说。
他取出竹筒里剩余的骨粉，那是母亲当年被烧的遗书灰烬。
骨粉撒入忘川池的瞬间，池水突然静如镜面。
所有浮起的白骨缓缓下沉，唯有一块额骨停在水面，刻着两个字：“还清”。
消息传到南境诸村时，正是第八日清晨。
“辨忆会”的老槐树下挤满了人。
郡守捧着《人间录》初稿站在石桌上，羊皮纸被风吹得哗啦响：“凡参与‘守名约’满三年者，可入浮名塔第七层，观镜中未来。”人群炸开了锅——那座封了七重的塔，此刻裂痕蔓延，青雾缭绕，像在呼吸。
“真能看见未来？”卖糖人的老张头扯着嗓子问。
郡守拍了拍他的肩：“昨日有个小娃说，夜里听见地下有人教唱摇篮曲。你们猜那曲子谁教的？是云溪村被烧的七户妇人，是张灵儿的奶娘，是王夫人。”他翻开《人间录》，“记忆不再是伤疤，是刀，是秤，是能传给子孙的火种。”
栾阳没在人群里。
他站在祖陵废墟上，望着东方鱼肚白，手里捏着母亲的针线包。
发黑的丝线间，那张缝进肚兜的符纸残角突然动了——不是风，是符纸自己在拼合。
片刻后，一幅微型山川图显现在他掌心，南境九郡的“名忆点”星罗棋布，中心一点首指栾家主祠。
图旁小字浮现：“藏名者死，承名者生。”
“娘，你说得对。”栾阳指尖抚过字迹，“我不该只想报仇。”
他将符纸收进怀里，转身向北。
晨光照在云溪村祠堂的屋檐上，那里有个扎着双髻的身影正踮脚擦牌匾。
栾灵儿的笑声随着风飘过来：“阿姐，这个‘守’字怎么写？”
栾阳脚步顿了顿，又加快了速度。
他知道，等他再回来时，南境的每座祠堂里都会有这样的声音——不是哭，不是骂，是读书声，是刻名字的声音，是把记忆变成刀、变成秤、变成火种的声音。
而此刻，云溪村的守名学堂里，栾灵儿正把新刻的木简分给孩童。
木简上歪歪扭扭写着：“王琴，背得起；张灵儿，未敢忘；云溪村七户，共记之。”她抬头时，看见远处有个身影越走越远，可怀里的木简却暖得像团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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