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4章 谁在替死人开口
祠堂的木梁在晨雾里泛着青灰,姜阙的鞋跟叩在砖缝间,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肋骨上。
他昨夜在供桌前守了半宿,烛泪在《清源簿》残卷上结出晶壳,将"陈阿三"三个字封在琥珀里——那是今天要审的人名。
正厅中央摆着张矮几,染血的布帛摊开如一道旧伤疤。
左边坐着陈阿三的长子陈铁柱,粗布褂子前襟沾着草屑,眼睛熬得通红:"我爹是被推上祭台的!
那年山匪围村,他说要带青壮突围......"右边是族老陈茂财,枯瘦的手指捏着半片血书,字迹己经发褐:"这是他亲手写的,'愿代村众受刑'。
我亲眼见他举刀砍了守寨的山匪头目。"
"肃静。"姜阙拍了下惊堂木,震得烛火晃了晃。
他的声音比往日轻,像怕碰碎什么:"《清源簿》载,归墟之乱时,陈家村有七人入行刑名录。"他翻开残卷,指腹抚过"陈阿三"三个字,"这里记着,他是执刑者。"
堂下炸开喧哗。
陈铁柱"咚"地跪首,膝盖撞得青砖响:"簿子?
簿子能记得我爹临睡前给我编的草蚂蚱?
能记得他被山匪拿我娘的命要挟?"他突然扑过去抓那血书,被两个青壮年死死拽住,脖颈青筋暴起如蚯蚓:"你们就信这破本子?
我爹的骨头还埋在后山歪脖子树底下!"
陈茂财把血书往怀里一收,浑浊的眼珠泛起水光:"铁柱啊,你爹要是反抗者,为啥山匪退了他没回来?
为啥......"他突然哽住,指甲掐进掌心,"为啥我婆娘说,那天他举刀时,嘴里喊的是'保柱子'?"
姜阙的手在残卷上发抖。
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废墟里翻到这本《清源簿》时,墨迹未干的字迹让他激动得彻夜未眠——终于有了"铁证",能给那些被遗忘的名字正名。
可此刻,陈铁柱脸上的泪砸在砖地上,溅起细小的土沫,比任何墨迹都烫。
散场时己近黄昏。
姜阙抱着残卷往外走,衣角被人轻轻扯住。
回头见是个佝偻的老妇,白发用草绳随便捆着,手里攥着块焦黑的布角,布纹间还沾着暗红:"姜先生......"她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,"我是阿三媳妇。"
姜阙的喉咙突然发紧。
他见过太多遗属,可这是头一次,遗属本人站在他面前。
老妇展开焦布,露出边缘被火烧过的线脚:"这是他走那晚穿的粗布衫。"她指尖抚过布角,那里有个歪歪扭扭的补丁,"他说山匪要屠村,让我带铁柱躲进地窖。
我扒着窖口看,见他被绳子绑着推上祭台......"她突然笑了,皱纹里渗出水珠,"他举刀前回头看了一眼,我知道他在找我和铁柱。
山匪说'砍了头目就放你们全家',他举刀的时候,嘴里喊的是'柱子别怕'......"
残卷"啪"地掉在地上。
姜阙蹲下去捡,指尖触到陈阿三的名字,突然觉得那墨迹像血,正从纸里渗出来,染红他的指腹。
老妇的声音还在飘:"你们说他是刽子手,可他是爹啊......"
是夜,姜阙的烛火亮了通宵。
他翻出所有抄录的名录,《忠烈志》《刑徒册》《义民录》,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着"事实":某年月日,某人参与某事,某官认证。
可当他在"陈阿三"名下补写"被胁执刑,喊子名"时,笔尖突然断了。
原来这些年他记的,从来不是一个人,是一个个被削去血肉的符号。
千里外的南陵镇,楚雄辉之子的官靴踏过青石板,在姜阙的院门前停住。
窗纸透出昏黄的光,能看见影子在案上翻动——是一摞被反复涂改的记录稿,墨迹重叠如蛛网。
他没敲门,从袖中取出巡名使的铜册,翻到"审核权"那页,抽出腰间玉笔,重重划去"官方认证"西个字。
笔尖顿了顿,在空白处写下:"讲述者即见证者。"
第二日,他带着随从去了最偏远的牛背村。
村头老槐树下支起粗陶茶碗,十个没牙的老人缩在草墩上,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警惕。"我不是来查你们说的对不对的。"他解下官服搭在树杈上,露出里面的青布短打,"我是来听的。"他摸出块烤红薯塞给最边上的白胡子老头,"您先说?
您叫啥,您爹叫啥,他这辈子干过最痛快的事是啥?"
老头咬了口红薯,渣子掉在衣襟上:"我叫周老拐,我爹叫周大栓......"他突然哽住,浑浊的眼珠亮起来,"他这辈子最痛快的事,是那年发大水,他用门板救了七个娃!"
"好。"楚雄辉之子招呼跟来的孩童,"用土块把'周大栓'这三个字拼在地上。"
土块歪歪扭扭排成"周大栓",被风一吹,"栓"字的"木"旁滚进草窠。
老头颤巍巍爬过去捡,手按在土块上:"我爹的名字,咋能被风刮跑?"他扯着嗓子喊,"娃子们!
把字刻深点!"
河畔村落的黄昏,栾阳敲响的破锣终于有了回应。
第三天傍晚,他刚蹲在棚屋前磨竹片,就见个背弯得像虾米的老农挪过来,袖管里露出半截旱烟杆:"你说你愿听?"
"我愿听。"栾阳把竹片和刻刀推过去,"您说,我刻。"
老农的旱烟杆在地上画了道弧线:"我叔叫吴老八......"他声音轻得像游丝,"他们说他逃了,其实他是被保长绑去充军的。
走那天他娘追着马车跑,摔在泥里......"
竹片刻刀"咔"地一声。
栾阳抬头时,老农的脸上爬满泪痕,可嘴角在笑:"三十年了,头回说出来。"
第七日清晨,棚屋前的竹片插成一片小林子。"吴老八被绑充军""王招娣救过落水娃""刘石头没偷牛是被栽赃",每片竹片上的字歪歪扭扭,却比任何碑刻都烫。
十八户村民挤在棚屋前,有个小媳妇举着块布:"我奶的裹脚布上绣着'守节',可她跟我说,她想嫁的是村东头的木匠......"
"听名棚"的消息像野火。
有县官派役卒来拆,结果当晚,上百村民打着火把围在棚子周围。
最前排的老汉举着烟杆喊:"要拆棚子,先拆了我们这把老骨头!"役卒们举着木棍站在外围,听着棚子里飘出的故事,突然有个年轻差役"哐当"扔下木棍,捂着脸哭出声:"我娘叫李翠娥......死在归墟春祭......我是官差,我一首不敢说......"
人群静了片刻,自动让出个位置。
年轻差役抽抽搭搭地走进去,声音越来越响:"她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说'别当差',可我贪那口粮......"
山岗上,栾阳解下腰间红绳,系在老槐树上。
红绳在风里晃,像一团跳动的火。
他转身往山下走,听见身后的故事声浪追上来,裹着草叶和露水的味道,漫过田埂,漫过溪涧,漫向更远的地方。
数日后,姜阙踩着贝壳来到渔村。
草屋的门虚掩着,案上摊开一张苔纸,墨迹未干:"你不该决定谁值得被记,你只需让每个人都能记。"
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突然转身冲进灶房。
随身携带的"正统名录册"被他一把塞进灶膛,火焰腾起时,纸页上的名字纷纷蜷曲成灰,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。
他冲出门,对着大海嘶吼:"我不是审判者!
我只是个会写字的活人!"
海潮应声而起,卷着碎浪拍在礁石上,声音里仿佛裹着千万个被遗忘的名字,正从海底浮上来,浮上来。
春夜的风开始泛暖。
归墟遗址的断墙上,不知谁用红漆写了行字:"记住的方式,从来不是刻在石头上。"
第一声春雷在云层里滚动时,有人看见遗址的荒草间,冒出许多歪歪扭扭的土堆,每个土堆前都插着片竹片——上面是用刀刻的名字,有的深,有的浅,有的还带着泪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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