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5章 我不是灯,我是点灯的人
第一声春雷在云层里滚过第三遍时,归墟遗址的荒草间己站满了人。
这是大楚王朝第一个"失语者日"。
没有锣鼓,没有祭文,连郡守官服上的玉珮都被解下收进袖中——所有人都记得,三个月前那个举着裹脚布的小媳妇说过:"我奶的故事,不是用来念的,是用来活的。"
郡守站在千层石壁前,手中铜灯空得能照见人影。
他喉结动了动,最终只是将灯盏轻轻搁在石缝里。
风掀起他的官袍下摆,露出靴底沾的新泥——今早他特意绕到后山,挖了捧混着草籽的土填在灯座下。
"阿爹,灯要亮吗?"
童声从脚边传来。
郡守低头,见个扎着羊角辫的盲童正摸索着靠近,手里捧着只粗陶罐。
孩子指尖掠过灯沿,忽然笑了:"和我家灶台上的罐子一样凉。"她歪着脑袋,将陶罐倒扣在灯座上,罐底与石面相碰发出"咚"的轻响。
郡守凑近,借着天光看清罐底刻的字——三个歪歪扭扭的划痕,像被石子刮出来的:"阿妈在。"
山风突然停了。
最先动的是个穿粗布衫的老妇。
她颤巍巍摸出块蓝布,上面用白线绣着"王招娣",轻轻系在盲童手腕上。
接着有少年解下腰间竹笛,在灯旁画了朵野菊;挑夫放下扁担,用泥块在石壁上按出个手掌印......
盲童仰起脸,阳光穿过睫毛在她脸上投下金斑:"阿爹说,阿妈去了很远的地方,但风会带她回家。"她伸出手,有温热的东西落进掌心——是老妇的眼泪。
山岗另一侧,栾阳的脚步顿住。
他负着半旧的青布包,鬓角沾着晨露。
归墟方向的烟尘像条淡灰色的绸带,飘到他面前又散了。
他望着那片晃动的人影,喉间突然发紧——三个月前他解下红绳时,草叶上的露水也是这样,落进衣领时凉丝丝的,现在却烫得慌。
"他们终于不用靠我说话了。"他对着山风轻声说,声音被春雷声撕成碎片,又被草浪卷着送向远方。
同一时刻,三百里外的竹溪县衙后院,楚雄辉之子捏着巡名牌的手在抖。
最后十二名巡名使围坐在石桌旁,腰间铜牌在日头下泛着冷光。
"从今天起,巡名司解散。"他将铜牌拍在桌上,铜面映出自己发红的眼,"我们不是史官,不是判官,是......"他顿了顿,想起半月前在青牛村遇见的老木匠——那老头举着块刻满名字的门板说,"我孙子说,这叫'活的碑'。"
"是点火的人。"他突然笑了,"现在每个村子都有火种,我们该把火折子收起来了。"
石桌静得能听见松针落地。
最年长的巡名使摸出怀里的刻刀,"咔"地折在铜牌上。
金属断裂声像根细针,扎破了满院沉默。
有人开始掰铜牌,有人解下腰间的记事竹片,最后连装墨汁的陶瓶都被砸碎——深黑的墨水流过青砖,在地面洇出个歪歪扭扭的"人"字。
楚雄辉之子走到院角老槐树下,从怀里摸出块焦黑的木片。
那是三年前抄家时,从父亲书房余烬里捡的,上面还留着半枚"楚"字。
他蹲下身,用刻刀在树根旁挖了个小坑,埋进去时指尖碰到块硬东西——是块碎陶片,上面歪歪扭扭刻着"吴老八"。
他笑了,填上最后一捧土,又搬来块鹅卵石化作墓碑:"楚德安,生于恐惧,死于觉醒。"
转身时,他听见院外传来脆生生的童音:"张婶,您说王招娣救落水娃时,是先脱了鞋还是先跳下水?
我记下来!"
栾阳是在第七日午后走到那座深山村落的。
学堂的断墙还堆在墙角,二十来个孩子围坐在老槐树下,仰头望着坐在树桩上的白胡子老头。
"那年大旱,王夫人把陪嫁的金镯子都卖了......"老头咳嗽着,从怀里摸出块布包,"看,这是当年受助的周铁匠留下的布票,上面还沾着面渣子呢。"
栾阳的脚步顿在树后。
他记得母亲藏粮那晚,自己躲在米缸后面,只看见她沾着泥的裙角。
可老头说王琴如何在雪夜敲开十八户的门,如何用簪子划破手指在借据上按血印,连她当时穿的月白棉衫上有朵墨梅都讲得清清楚楚——那是他十岁时打翻墨汁溅的,母亲说"这样就不怕你认错人了"。
他摸了摸背包,里面躺着妹妹栾灵儿的破碗碎片,还有母亲当年串铜钱的红绳。
晚风掀起布包边角,碎片在夕阳下闪了闪,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深夜,他借着月光在泥墙上写字。
竹片刮过墙面的"沙沙"声惊飞了几只夜鸟,他停了停,又继续:"故事不怕老,怕没人讲。"最后一笔拖得很长,像道要延伸到山外的路。
次日清晨,他是被笑声吵醒的。
推开门,见孩子们正踮着脚抄墙字,最小的那个举着块碎陶片,歪歪扭扭刻着"故"字。
老教师摸着胡子笑:"这叫《村史手抄本》,等你们长大了,再教你们的娃。"
栾阳背着空了的布包离开时,红绳在教室梁上晃着,阳光穿过绳结,在地面投下个小小的"心"形。
数月后,郡守的官轿停在青禾村外。
他掀帘望去,村口老槐树上挂着串布条,风一吹,"李翠娥""刘石头""王招娣"的名字就撞在一起,像串会说话的铃铛。
"大人,这些要上报吗?"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抱着块写满名字的瓦片跑过来,发梢沾着草屑。
郡守蹲下身,指尖轻轻碰了碰瓦片上的"吴老八"——这名字他在归墟遗址的土堆前见过。"不用。"他说,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,"你们念出来,就是真的。"
回程途经渔村时,他特意绕到海边。
昔日的草屋己翻修成青瓦学堂,墙上挂着只修补过的破碗,碗沿的金漆是新描的。
窗内传来朗朗书声:"灵儿,不是英雄,是我姑奶奶......"
某个无星之夜,南方群山深处的村塾里,老教师合上用麻线装订的《万民名录》。
油灯结了灯花,"啪"地炸开个火星。
"明天起,我们不读别人的名单了。"他摸着书皮上的补丁——那是前几日学生用旧衣襟补的,"我们要写下自己的故事。"
窗外,栾阳的身影在树影里站了片刻。
他摸了摸空背包,转身时踢到块小石子,"骨碌"滚进草丛。
风掠过山脊,带起满坡松叶的沙响,恍惚间像是千万个名字在低语,从山这头,传到山那头。
而在遥远北方,一户农家的窗台上,那盏曾被郡守搁在归墟的铜灯突然亮了。
灯芯燃得很稳,灯影在窗纸上晃动,映出两个模糊的字——"记得"。
春雨连绵的夜里,归墟遗址的千层石壁前,有人打着火把来添灯油。
火光中,能看见石壁底部新刻的一行小字:"灯芯会灭,灯油会干,但点火的人,永远在。" 雨丝落进灯盏,溅起细小的水花,却始终没浇灭那点跳动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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