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章 我走了,但名字还在走路
晨雾未散,霜花在青石板上结出细碎的白。
郡守的官靴碾过满地落叶,发出沙沙轻响——这是他第三次绕着记名碑转圈了。
碑身泛着青灰,那些新浮现的字迹却像活过来的蚯蚓,从石纹里钻出来,深浅不一地爬满碑面。"王阿妹,五岁,被带走前咬了香官一口。"最后那个"口"字尤其深,像是孩子咬下去时用尽了全身力气。
郡守伸手抚过,指尖触到细微的凹凸,凉得刺骨。
"大人,石匠说这碑连条裂缝都没有。"随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几分惶惑,"刻字的力道比用凿子还匀,可既不是人为,也不是玄法......"
郡守没回头。
他记得三年前自己初任此职时,这碑还是块光溜溜的石头,百姓往上面贴黄纸写名字,风一刮就碎成雪片。
后来栾阳带着学生翻山越岭收集故事,碑上才慢慢有了刻痕——但那都是人用锤子一下下砸出来的,每个字都带着凿子崩裂的毛刺。
可眼前这些不同。"孙二狗,十八,想回家娶隔壁丫头。"最后那个"头"字尾笔突然变细,像人说到紧要处突然哽住了喉咙。
郡守喉结动了动,想起上个月在城郊听到的童谣:"二狗哥哥走的时候,兜里还装着半块喜糖。"原来不是童谣,是孙二狗自己在说。
"不修,不遮,就让它长着。"他转身时袍角扫落几片霜花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,"去库房取三柱沉水香。"
当夜,郡守的庭院里飘着淡淡檀烟。
他跪在青石地上,面前摆着的不是香炉,而是满满一竹筛落叶——每片叶子上都沾着晨露,在月光下泛着银。"你们终于自己开口了。"他对着叶子低语,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,"当年栾阳在破庙教我抄名录时说,真话要有人听,现在......"
风突然卷起几片叶子,打着旋儿撞在院墙上。
郡守抬头,看见墙根下不知何时多了行水渍:"李阿婆,裹脚布是靛蓝色的。"他笑了,伸手接住一片落叶,叶面上的纹路竟与那行字严丝合缝。
千里外的西南边陲,楚雄辉之子正蹲在泥地旁。
几个孩童举着竹枝当笔,在湿软的土上画得正欢。"李大根,死在香炉底下!"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喊完,另一个男孩立刻接:"他临死前说,让我娘别哭!"
少年的手不自觉摸向腰间——那里本该挂着块木牌,刻着"楚雄辉"三个暗红大字。
可此刻他摸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皮带。
"叔叔看!"小丫头突然拽他衣角,竹枝往土上一指,"我写的李大根对不对?"土坑里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沾着泥,却比他从前见过的任何碑文都鲜活。
少年喉咙发紧,想起七年前自己跪在祠堂,父亲用戒尺敲着他额头:"名字是刻在碑上的,不是说在嘴上的。"
肩胛突然一热。
他下意识去摸,却见那块木牌不知何时从怀中滑落,正缓缓往土里钻。
树根盘结的泥地像活了,裂开条细缝,木牌"咔"地嵌进去,只露出半截刻痕。
少年跪了下去。
他的膝盖压碎几株野草,泥土的腥气混着孩童的嬉闹钻进鼻腔。"父亲。"他对着木牌轻声说,"当年您说我记不住祖训,现在我懂了——名字不该锁在牌上,该长在人嘴里。"
他起身时背包轻得像片云。
回头看那木牌,己经被新翻的泥土埋了大半,只余"楚"字的上半部分露在外头,像片要飘走的叶。
南方渔村的潮声比记忆里更响。
栾阳站在沙滩上,望着那间草屋改建的学堂——门楣上"名字学堂"西个大字被漆成了靛蓝,和他妹妹当年裹伤的布一个颜色。
学堂墙上挂着块破碗,缺耳处沾着的香灰还在。
下方木牌写着:"这不是文物,是提醒。"他伸手摸了摸门框,当年被雨水泡烂的木刺早被磨平了,只余些温润的凹凸,像有人天天用布擦。
潮水漫过脚面时,他蹲下来,作者“喜欢黑石榴的萧文莱”推荐阅读《女帝与天下,都是我的掌中物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,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用手指在沙滩上写"栾阳"。
浪头涌来的瞬间,字迹被冲得干干净净,连沙粒都没留下。
他笑了,从怀里摸出枚铜钱——是母亲当年偷偷塞给他的,边缘还带着体温。
沙丘下的土很松。
他挖了个小坑,把铜钱埋进去,又用脚仔细踩平。"娘,"他对着海风说,"现在不用藏着掖着了,您的名字,我妹妹的名字,还有我的......"
玄阴鼎的银丝在掌心泛着幽光。
这是最后一线了,当年支撑他逆天改命的玄法,此刻却轻得像根蛛丝。
他走到井边,手指一松,银丝坠入水中,荡开一圈圈涟漪。
井水突然泛起微光,像是有人在井底轻声说话。
"叔叔要去哪?"
栾阳转身,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,手里牵着头花斑牛。
牛脖子上挂着串铜铃,随着呼吸叮铃作响。
"去找没人记得的地方。"他蹲下来,看见孩子手里还攥着只纸灯,用毛边纸糊的,灯面上歪歪扭扭写着:"吴老八,没逃,是被绑走的。"
孩子把纸灯往他怀里塞:"给我阿爷写的字,你能带到别的村子吗?"
栾阳接过纸灯,指尖触到孩子掌心的茧——是天天握笔磨出来的。"能。"他郑重点头,"我保证。"
他在老槐树上挂纸灯时,天己经黑了。
树皮粗糙,他用炭笔在灯旁刻下同样的字,刻到"绑"字最后一竖时,炭笔突然断了。
他望着断成两截的炭,突然笑出声——从前他总怕记忆会断,现在才明白,断了的炭可以再找,断了的故事,总有人接着说。
走出十里地时,他听见身后传来童声:"吴老八,没逃,是被绑走的!"扭头看,是方才那个孩子骑在牛背上,正举着竹枝当话筒,把故事喊给山风听。
黎明前的山雾最浓。
栾阳踩着露水往深山里走,背包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转过山坳时,他忽然顿住脚步——前方山壁上,不知何时多了行新刻的字:"张阿柱,会扎风筝。"
字迹歪歪扭扭,像是用树枝划的。
再往前,田埂上的石头上也有字:"李大根,让他娘别哭。"连路边的野菊丛里都插着块木牌,写着:"王阿妹,咬了香官一口。"
他站在晨雾里,看着这些散落在天地间的名字,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自己抱着妹妹在老槐树下等药,露水打湿了妹妹的蓝布衫。
那时他以为,记住是最艰难的事;现在才懂,最难的从来不是记住,而是让名字自己走起来。
"名字走累了,歇脚呢。"
北方三村的百姓这么说时,郡守的密报刚好送到。
信上写着:"三村墙、碑、田埂同日现新字,笔风各异,内容同一,查无刻字者。"郡守捏着信笺笑了,把茶盏里的水泼在地上——水痕里立刻浮现出几个模糊的字:"孙二狗,想娶隔壁丫头。"
而此时的南方群山里,栾阳正站在山巅。
他望着脚下的村落,炊烟像白色的丝带飘向天空,孩童的诵念声穿透山雾传来:"......张阿柱......李大根......王阿妹......"
他摸了摸腰间——红绳早送给了那个放牛的孩子,现在只剩片空荡。
山风掀起他的衣角,他最后看了眼来路,然后转身走进密林。
这一次,他的脚印刚落下,就被晨雾轻轻抹去。
没有人知道,就在他消失的那个瞬间,北方三村的土墙上,一行新字正顺着砖缝缓缓生长。
最前面的"李"字刚写完最后一横,后面的"大""根"二字正从墙皮里往外钻——像是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,正握着无形的笔,把故事写进每一寸土地。
而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山雾时,某个早起的农妇正蹲在井边打水。
她望着水面突然瞪大了眼——井壁上,不知何时爬满了新刻的名字,每个字都带着露水的光泽,像有人整夜都在低声诉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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