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章 没人烧香,但风带着纸灰
沙地上的字被风卷着,往更北的方向去了。
西北边镇的青石板路还沾着晨露,姜阙的铜盆声己"当啷"响过第三遍。
他蹲在破庙前的老槐树下,粗布衫洗得发白,袖口沾着墨渍——那是昨日替个目不识丁的妇人描名字时蹭上的。
"哑巴讲堂"的草帘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三双沾泥的鞋尖。
首日来的三个遗孤仍缩在最里侧,十西五岁的年纪,眼神却像被霜打过的菜叶,蔫头耷脑地盯着自己的脚尖。
姜阙不催,翻开怀里磨破边的竹简,声音像浸过温水的琴弦:"《无名录》第七页,王二牛,十岁,随父运粮坠河......"
风裹着槐花香钻进庙门,栾阳蹲在门槛外的石墩上,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包。
他乔装成走街串巷的货郎,鬓角沾了点灶灰,倒真有几分市井气。
此刻他的拇指正抵着布包下的羊皮纸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这七日来每个听众的声线:那个总揉眼睛的小丫头,抽噎时尾音会打颤;墙角咳嗽的老汉,每说半句就要顿一顿——这些,都是他昨夜在破庙后檐下,借着月光记的。
第七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慢。
夕阳把庙前的老槐树拉得老长,铜盆声第三遍响起时,草帘突然"刷"地被掀开。
一个瘦得脱相的少年撞进来,额角还渗着血,手里攥着半截断了齿的木梳——那是栾阳前日在镇口卖的,他记得这孩子蹲在摊前看了半柱香,最后摸出枚锈铜钱买走的。
"我姐叫赵春兰!"少年抢过姜阙手里的竹简,喉结剧烈滚动,声音像破了口的陶碗,"她是被活埋的!
他们说修河坝要填人......我扒开土的时候,她指甲缝里全是泥,还攥着半块馍......"他突然跪在地上,竹筒"啪"地摔在青石板上,"她走的时候,我才七岁,只会哭......现在我能喊了!
我能喊了!!"
庙外的风停了。
那个总缩在角落的小丫头最先动了,她颤巍巍伸出手,碰了碰少年的后背。
接着是咳嗽的老汉,他从怀里摸出块烤红薯,塞进少年手里。
栾阳的布包不知何时滑落在地,羊皮纸被风掀开,上面新添的一行字还没干:"赵春兰,弟声如裂帛,尾音带血。"
"记住这些声音,比记住名字更重要。"当晚,栾阳把整理好的声纹谱塞进姜阙怀里时,庙外的月亮正爬上屋檐。
姜阙借着月光翻看,见每段声线旁还画着简笔:小丫头抽噎时会揪衣角,老汉咳嗽前要捶胸口——原来这货郎的"拨浪鼓"里,藏着根削尖的竹片当笔。
与此同时,三百里外的盐场正飘着咸湿的雾气。
楚雄辉之子蹲在晒盐板旁,看劳工们收工后围坐篝火,每人从怀里摸出张折成青蛙的纸条,轻轻投进火里。
火星子"噼啪"炸响,纸灰打着旋儿升上夜空,像群不愿落地的黑蝴蝶。
"为啥不说话?"他问蹲在脚边的老盐工。
老人的手像晒干的老树皮,正折着第十只纸青蛙:"我们不识字,可会折纸。
烧一张,就像说了句'我没忘'。"火星映着他浑浊的眼,"我儿子叫狗剩,十岁那年被抓去修船,走时说要给我折只纸船......"
少年整夜没睡。
他躺在工棚的稻草堆上,望着棚顶漏下的月光,眼前全是火里的纸青蛙。
次日天没亮,他就借了把刻刀,在晒盐板上一笔一画刻名字:"狗剩""大柱""招娣"......盐晶在刀锋下簌簌掉落,待月上中天时,百来块晒盐板己铺成片银白的海,每个名字都闪着细碎的光。
"踩吧。"少年站在盐板前,声音哑得像砂纸,"踩深些,别让名字沉到地底下。"第一个赤脚踏上去的是老盐工,他的脚底板结着厚茧,在"狗剩"两个字上压出深深的印子。
接着是大柱媳妇,她的脚腕还带着被锁链勒的疤;然后是招娣她娘,她的脚趾沾着草屑——那是她昨日在野地里找女儿遗物时蹭的。
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盐板上的足迹叠着字迹,像片长了根的星河。
栾阳南下的脚步在一个小山村停住了。
这里的窗棂上飘着红红绿绿的剪纸,有持碗的、跪拜的、抱娃娃的,风一吹就"哗啦啦"响,像群会跳舞的红蝴蝶。
他蹲在村口的老井边,听洗衣的妇人说:"这叫影祀,穷得立不起碑,就拿剪纸当人。
每张背后都写着名字,朔望日挂出来,风会替他们说话。"
有户人家的窗棂上,贴了张抱碗的剪纸。
那碗沿缺了个口,和灵儿当年讨水用的破碗一模一样。
栾阳的手指轻轻抚过剪纸边缘,见背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:"灵儿,喝过破碗水,救过三条命。"他喉结动了动,摸出随身的红绳——那是母亲当年藏粮时系在米缸上的,铜钱磨得发亮。
他悄悄剪下一寸红绳,系在窗格上。
三日后再来,满村的剪纸都添了红绳,像血脉串起的珠链。
风过时,红绳和剪纸一起晃,远远看过去,像团烧得正旺的火。
变故来得突然。
有官员斥影祀为"妖俗",带着兵丁挨家挨户收剪纸。
可当夜,千家万户同时点亮油灯。
剪纸的影子投在墙上,连成片流动的壁画:持碗的在递水,跪拜的在磕头,抱娃娃的在哄睡——其中有个影子,竟和带队校尉失踪多年的弟弟有七分像。
"撤兵。"校尉抹了把脸,声音发颤,"都撤了。"
山岗上,栾阳望着万家灯火映出的影子,耳边响起灵儿当年的笑声。
他伸手接住片被风吹落的红绳,轻声道:"你们终于不用等谁来替你们说话了。"
几日后,姜阙的讲堂正墙上多了张泛黄纸片。
那是王琴当年藏粮时用的暗记:三个点,一道弯,像粒被攥紧的米。
信上没署名,只写着:"她没留名字,但留了记号。
往后每个母亲藏粮的角落,都是她的碑。"
姜阙把纸片贴在"声纹谱"旁。
当晚,那个从未开口的老妪走上台,用枯枝般的手指在地上画了个米袋。"这是我娘......"她的声音轻得像片云,"她把最后一斗米给了逃难人......她没名字,但她做了这事。"
烛火忽明忽暗,照得墙上的影子摇摇晃晃,倒像是有人在轻轻点头。
春分前的夜格外凉。
姜阙收拾讲堂时,发现"声纹谱"上的字迹泛着淡青。
栾阳在南下的路上,摸出怀里的红绳,见绳结处竟有层薄霜般的白。
盐场的晒盐板上,"狗剩"两个字的刻痕里,渗出细如牛毛的裂纹。
没人知道,这些变化,不过是个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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