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1章 我不叫神,也不叫英雄
春分日的晨雾还未散尽,青阳城头的记名碑率先起了变化。
卖早点的张婶掀开蒸笼时,瞥见街角的青石碑泛着古怪的灰白。
她端着粥碗凑近,沾着面渣的手指刚触到"李阿婆,赠粥百日"的刻痕,那字迹竟像被水洇开的墨,在她指腹下缓缓晕散。"天爷啊!"瓷碗"当啷"砸在青石板上,滚烫的稀粥溅湿了裤脚,张婶跌坐在地,指甲深深掐进碑身——可无论她怎么抠,石面只余一片模糊的白,像被谁拿布擦过千年。
消息顺着晨雾蔓延。
东市的布庄老板踹翻了染缸,蓝靛水泼在碑上,反而让"王染匠,传靛染法"的字迹淡得更快;西巷的老秀才捧着放大镜蹲在碑前,胡须抖得像风中的芦苇:"这不是风化...石纹里的墨气在往内收,像是...像是字自己要走。"
郡守的官轿到得比衙役还快。
他掀帘时撞翻了茶盏,深青官服前襟洇着茶渍,却浑不在意,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碑前。
指尖刚要触碰,忽听身后传来抽噎——是街角卖花的哑女,正对着自家阿爹的碑首抹眼泪。
那碑上"陈花农,育九瓣菊"的字样己淡成影子,她比划着"阿爹要没了"的手势,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石面上。
郡守喉结动了动,突然转身对随从道:"备马,去归墟遗址。"
归墟的风裹着草木腥气。
郡守站在当年埋骨的山岗前,望着漫山褪色的记名碑,只觉后颈发凉——这些碑是三年前他亲自带人立的,每块都用了最耐风化的玄铁石,刻痕里填的是千年松脂混朱砂,按理说该比他的命还长。
"大人!"随行的书吏突然喊出声。
郡守顺着他手指望去,只见最古老的那块碑底,一道嫩绿色的芽正从石缝里钻出来。
他蹲下身,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拨开碎石,心跳陡然加快——那芽不是草,是藤蔓的卷须,正沿着"无名氏,护城而亡"的淡痕攀爬。
更奇的是,藤蔓新展的叶片背面,竟浮着些模糊的痕迹,像被水浸过的旧信:"张屠户之女,名招娣,八岁时送过热汤"、"挑夫李三,救过落井孩童"......
"这是..."郡守颤抖着摘下一片叶,指腹抚过叶背的凸痕——正是上个月他让人记录的民间口述补遗。
山风掀起他的官帽,他却仰天大笑,震得腰间玉牌叮当响:"不必修碑!
任其自然!
旧字退场,新言生长!"
"大人?"书吏惊得险些摔了记录册。
"你看。"郡守指着缠上碑顶的藤蔓,"石头老了,草木替它说话。"他扯下腰间象征官威的墨玉,"去,把这话刻在城门告示上。"
此时的栾阳,正站在三百里外的废弃村落里。
祠堂的断梁上还挂着半幅烧焦的族谱,风一吹,灰烬簌簌往下掉。
他仰头看了会儿,转身走向村后那棵老桑树——树干上钉满木牌,有些被虫蛀了,有些被雨泡软了,却都端端正正写着字:"陈二牛,不知祖上"、"王阿婆遗言:往前走"......
"大哥哥!"三个泥猴似的孩童从树后钻出来,最矮的那个举着片桑叶,"树又长新字啦!"
栾阳弯腰接过桑叶,叶面上果然有浅淡的刻痕:"小柱子,会爬树摘枣"。
他摸出怀里的竹刀,蹲在树根旁削竹片:"今天教你们'名字接龙'好不好?
我先说——我叫栾阳。"
"我叫小柱子!"
"我叫招弟!"
"我叫狗剩!"
童声撞碎了老村的寂静。
七天里,栾阳的竹刀削秃了三把,孩子们的木牌却越挂越多。
第七夜,他坐在树下发呆,月光透过枝桠落在膝头,照见怀里的陶罐——那是妹妹灵儿的破碗碎片,母亲的铜钱残屑,还有一撮银丝灰(是母亲临终前他偷偷剪的)。
"该埋了。"他对着树低语,像在和谁商量。
挖坑时,指尖触到块硬石头——竟是半块烧黑的族谱残页,上面隐约能辨"栾"字。
他笑了笑,把陶罐轻轻放进去,又将残页盖在罐口。
次日清晨,他被窸窣声惊醒。
老桑树的树皮正裂开一道细缝,晨光透进去,映出两个淡青的字:"灵儿"。
"阿姐!"小柱子蹦跳着跑来,"树长名字啦!"
栾阳摸着树干上的裂缝,指腹沾了些树汁,黏糊糊的像眼泪。
他把最后半块竹片塞进小柱子手里:"教其他孩子刻名字,知道吗?"
"知道!"小柱子重重点头,竹片在手里攥出了汗。
楚雄辉之子就是这时到的。
他背着褪色的布包,脚步比三年前轻了许多——那时他还背着父亲的罪状木牌,每走一步都像背着座山。
此刻他站在桑树下,听孩子们念着"树长出来的名字",忽然伸手摸向肩头。
布包里最后一块木牌还在,"楚德安"三个字被磨得只剩个轮廓。
他凝视了很久,久到招弟拽他衣角问"大哥哥要不要玩接龙",才轻轻摘下木牌。
树根旁的土很软,他蹲下身,把木牌轻轻进去。
"阿爹,"他对着土说,"我走了。"
从此他的布包空了。
有人问起,他便拍拍布包笑:"装名字的,满了就送出去。"
栾阳到达南方渔港时,正是涨潮时分。
咸湿的风里飘着熟悉的药香——昔日"遗忘汤"的草棚己换成青瓦棚,棚前挂着块木牌:"饮清水,说心事"。
"来碗?"老板是个秃头老汉,正用木勺搅着大铁锅里的清水,"喝了不遗忘,只记清。"
栾阳在檐下坐了三天。
第一天,有个船工红着眼说:"我娘死时喊着我的小名'狗剩',可我后来改了大名,没人再叫了。"第二天,渔婆拍着桌子骂:"当年那灾荒,县太爷抢了我们的粮!"第三天夜里,月光漫过海面时,一个穿蓝布裙的年轻女子端起碗,手颤得像风中的芦苇。
"我爹叫吴老八。"她突然喊出声,碗"当啷"掉在地上,"他是被官军绑走的!
那年我五岁,他塞给我块糖,说'等爹回来'......"
棚下安静得能听见浪打礁石的声音。
不知谁先鼓起掌,接着是第二声、第三声,最后连成一片,惊飞了棚角的夜鹭。
栾阳坐在对面茶摊,看着女子哭花的脸,嘴角微微扬起——他认出那声音,三年前在破庙里,这姑娘还是个缩在角落的小乞儿,只会用眼神哀求。
夜深了,他摸出背包里最后一件旧物——粗布衣,补了十七次的针脚在月光下泛着白。
他把衣服叠好放在草棚的长凳上,压了张纸条:"给下一个想说话的人。"
黎明时分,放牛的阿福爬上码头的礁石。
他怀里揣着张泛黄的纸灯,是半年前在破庙求栾阳写的"吴老八"。
海风掀起他的破裤脚,他踮着脚展开纸灯,用火折子点燃:"吴老八!
吴老八!"
纸灯摇摇晃晃升上天空。
阿福望着它飘向海平线,忽然揉了揉眼睛——海天交界处,几点微光正陆续亮起,像星星落进了海里。
而在内陆深处,新建的育英小学里,晨读铃刚响过。
"今天我们不读课文。"校长站在讲台上,手里攥着张纸条,"只说一句话——关于一个你不想忘记的人。"
"我奶奶叫王阿妹!"扎羊角辫的女孩第一个举手。
"我太爷没逃,是被绑走的!"后排的男孩涨红了脸。
"我姑奶奶用破碗喝水,但她很勇敢!"
风穿过走廊,吹动墙上悬挂的纸条。
那些纸条有的是粗麻写的,有的是树皮刻的,有的是布片剪的,被风掀起又落下,沙沙作响,像千万双脚,正走在记忆的路上。
归墟旧地的春雨,就在这时开始酝酿。
山脚下的樵夫挑着柴担往回走,抬头望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,嘟囔了句:"这雨,怕要下得久。"他没注意到,远处记名碑林立的山坡上,有几点墨色正从石缝里钻出来,像谁打翻了砚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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