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7章 我不是回来报仇的
冬祭夜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楚鸿脸上，他的刀尖在木门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
十二名暗卫屏息贴墙，腰间淬毒短刃泛着幽蓝——这是供奉堂最狠辣的“催魂钉”，见血封喉。
“撞！”楚鸿舔了舔嘴角，靴跟猛踹门闩。
腐朽的木门轰然倒塌，积雪混着木屑炸进庭院。
他眯眼望去，正厅烛火明明灭灭，八仙桌旁端坐着个模糊人影。
那人背对着门，头顶悬着半块褪色的红绸，像极了栾家祠堂旧年挂的祈福幡。
“装神弄鬼！”楚鸿大笑，刀锋挑开斗篷前襟。
他走得极慢，靴底碾碎几片冻硬的枯叶，“栾家早绝了种，你当老子——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
他的刀停在离人影三寸处，仿佛砍进了凝固的胶。
空气里浮起无数细若游丝的红线，从梁上、柱间、供桌底钻出，纵横交错成网。
最前排的暗卫伸手去拨，指尖刚触到线，整个人便像被抽了筋骨，软瘫在地，口吐白沫时还在喊：“爹……我偷卖药铺的钱……对不住……”
楚鸿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。
他认得这线——十年前栾阳被废脉那日，祠堂供桌上也飘着类似的红绳，当时老族长说那是“活人的悔”。
可此刻这些线缠上暗卫的脖颈、手腕，每一根都泛着血光，像要把人心里最脏的事扯出来晒。
“是‘听娘藤’……”他喉结滚动，突然想起族里老仆说过的邪物——那藤生在青溪村后山，根须能钻到地底三百丈，专听活人说梦话、念旧账。
可此刻这藤怎么会出现在栾家祠堂？
屋顶积雪发出细微的“咯吱”声。
栾阳站在檐角，形影像浸了水的纸，风一吹就能散。
他望着厅内晃动的烛火，目光穿过层层屋瓦，落在楚鸿颤抖的后背上。
袖中短匕贴着皮肤，淬毒的针纹硌得他生疼——那是母亲当年缝衣的针，他用玄阴鼎温养了三年。
“不是报仇。”他对着风呢喃，指尖抚过匕首上“琴”“灵”两个小字，“是让他们记住。”
他轻轻抬起脚。
这一步踩在祠堂东侧第三块青石板上，与当年母亲藏粮时踩塌的地窖位置分毫不差。
地底传来闷响，像有巨兽在翻身。
楚鸿突然踉跄，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，黑黢黢的窟窿里冒出霉味——竟是层层叠叠的陶罐，每个罐口都封着蜡，罐身刻着“张石头”“李阿妹”“王琴”……
“这是……”楚鸿踉跄着后退，踢翻了供桌。
烛火坠地，火星溅在陶罐上，封蜡融化的瞬间，布条“刷”地弹出来，字迹在火光里红得刺眼。
那是栾家历代守祠人记的“无名录”——被权贵害死的佃户、被抢走的婴孩、被烧了族谱的外姓人，所有没资格上祠堂牌位的名字，都藏在这地底下。
“咚！”
祠堂外传来脚步声。
楚鸿猛地转头，见个穿青布衫的老书生正跨过断墙，手里攥着段断了的筝线。
他认得这是三年前游学来的姜先生，总爱蹲在村口教孩子放风筝。
此刻姜阙的目光扫过满地陶罐，突然跪下来，捡起半片碎陶。
月光照在陶片背面，墨迹未干：“若吾女活至今日，应穿红鞋一双。”
“王嫂子……”姜阙喉结滚动，将陶片贴在额头上，“您托梦说‘筝线断处有名字’，原来在这儿。”他站起身，声音突然拔高，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落下，“你们杀得了尸体，埋不了名字！看看这些——”他指向满地飘飞的布条，“他们不是亡魂，是活人的良心！”
远处传来笛声。
百余个村民举着柳哨从雪地里钻出来，脖颈间都系着红绳。
他们列成两排，排头的老猎户抹了把脸上的雪，粗着嗓子开了头：“张石头——”
“李阿妹——”
“王琴——”
“栾灵儿——”
声浪像滚石，从祠堂前的空地碾过。
楚鸿捂住耳朵后退，可那些名字还是钻进他的耳朵：有他当年逼死的药童小柱子，有被他推下井的厨娘春桃，还有缩在灶膛里、眼睛亮得像星子的小灵儿……
“我只是奉命行事！”他突然跪在雪地里，指甲抠进冻土，“是楚雄辉说的，要杀尽栾氏血脉立威！我、我没想——”
“你说得对。”
清冷却带着回音的声音从头顶落下。
楚鸿抬头，见栾阳站在他面前，雪地竟没留半道足迹。
他离得极近，楚鸿甚至能看见他眼尾的泪痣——和当年那个被他踩在泥里的废少一模一样，可此刻这双眼睛像深潭，倒映着漫天雪色，却没有半分恨意。
“你只是条狗。”栾阳伸手，袖中撒出一把灰烬。
那是当年他烧妹妹纸人时留下的余烬，此刻落进雪里，竟钻出嫩绿的芽。
芽儿疯长，转眼成了一圈“听娘藤”，藤叶轻颤，像无数只竖起来的耳朵。
“我不杀你。”栾阳蹲下身，与楚鸿平视，“每年春分，你亲自来读《无名录》。这些藤会替死人们听着——”他指了指缠绕楚鸿的藤叶，“你漏一个字，它们就替你记着。”
楚鸿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声。
他感觉有细藤顺着裤管爬进脚踝，像根细针，扎进他最隐秘的恐惧里。
数日后，青溪村学堂的墙上多了幅彩线图。
姜阙站在凳上，将最后一根红线系在中央空白处，提笔写：“无人之名，即万人之名。”孩子们挤在窗下，看他用红绳串起从地窖里捡回的布条，风一吹，满墙名字沙沙作响。
极北冰原的洞窟里，旅人哈着白气凑近。
石床上坐着个黑袍人，周身冰雪不化，呼吸轻得像蛛丝。
旅人刚要伸手，黑袍人突然睁眼，那双眸子深得像要吸进所有光，却在触及旅人腰间红绳时顿了顿——那是他在青溪村买的“平安结”。
“她们……都记得吗？”
声音轻得像叹息，混着远处雪崩的轰鸣。
旅人后退两步，见洞口的雪墙轰然坍塌，将洞窟封得严严实实。
千里外的青溪村，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风筝跑过田埂。
风筝是新糊的，背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：“给没名字的叔叔。”线轴在她手里转得飞快，风筝越飞越高，最后融进云层里。
没人追，只听见孩子们的笑声追着风跑：“飞咯！飞咯！”
春分前五日，供奉堂的通报传到楚鸿手里时，他正蹲在栾家祠堂废墟里读《无名录》。
藤叶缠在他手腕上，每读错一个字，就轻轻扎他一下。
通报上盖着朱印，写着“品行不端，贬为”——后面的字被雪水洇了，只余半块红印，像滴凝固的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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