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8章 灰烬里开出的花也怕踩
春分前五日的风裹着冰碴子，刮得无字碑前的白幡猎猎作响。
楚鸿跪在青石板上，麻布衣襟被风掀起一角，露出底下因长期被听娘藤扎刺而泛青的皮肤。
他手里攥着半卷竹简，竹片边缘割得掌心生疼——这是他今早被逐出供奉堂时，新任长老摔在他脸上的"诵名吏"职册，说是要他年年此时跪在这里，替那些连姓氏都没留下的死者念名字。
"张阿大，李二婶，王三娃......"他扯着公堂审案时的官腔，尾音故意拖得又长又尖，像根生锈的针挑破这满场肃静。
可刚念到第七个名字，喉头突然哽住，仿佛有片碎瓷片卡在气管里。
他猛捶胸口，却见竹卷上"王琴"二字突然泛出暗红，像被血浸过似的。
风就在这时变了方向。
一根红绳从脚边的积雪里钻出来，缠上他的手腕。
那绳结打得歪歪扭扭，边缘还带着焦痕——是当年他扯栾灵儿衣襟时，那丫头拼了命攥在手里的定情信物。
他记得自己当时嫌脏，用匕首挑开时割破了她的掌心，血珠滴在绳上，染成现在这样斑驳的红。
"儿啊，莫要欺人太甚......"
沙哑的女声突然在耳边炸响。
楚鸿浑身剧颤，竹简"啪嗒"掉在地上。
他想起七岁那年，母亲咳着血攥住他的手，床头的油灯被风扑灭前，她眼睛里最后一点光："我死后，也不知谁替我念一声。"那时他嫌她啰嗦，甩脱手跑出门去，从此再没回头看过她咽气的模样。
喉间的碎瓷片突然变作钝刀，一下下割着他的喉咙。
楚鸿趴在地上，指尖抠进青石板的缝隙，哭出的眼泪落在红绳上，把"王琴"两个字晕染成模糊的一团。
他开始念得很慢，每个字都像从心口挖出来的："王琴，栾灵儿，陈阿婆，赵铁匠......"
林影里，栾阳倚着棵老松树，指节抵着唇。
他能看见楚鸿颤抖的脊背，能听见那些名字被风雪卷着撞在碑上的声响，却觉胸口空得像被挖走了块肉——从前他总盼着这老东西跪在他面前哭，可真到了这一刻，那些攒了十年的恨反而散了，像春雪落在掌心，化得连水痕都不剩。
他摸出掌心里的石子。
那是从母亲藏粮地窖的碎砖里抠出来的，玄阴鼎温养了三年，此刻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。
指尖一松，石子"叮咚"落进溪里。
水面霎时起了涟漪。
栾阳眯起眼，见倒影里浮起无数张脸——有他娘在灶前揉面时的侧影，有灵儿举着糖人冲他笑的虎牙，有地窖里挤作一团的老妇和孩童，他们的嘴唇都在动，却发不出声音。
这是"名忆之息"，活人记挂太深的执念凝成的气，从前总缠着他不得安生，如今他用石子暂时凝住，就是要看看楚鸿能不能听见。
"原来英雄从不立碑，只教泥土自己开口。"
清越的笑声惊得栾阳抬眼。
溪畔不知何时多了个穿青衫的身影，正蹲在岸边拾陶片。
姜阙指尖沾着溪水，在陶片背面轻轻描摹，忽然浑身一震——那片被他当作普通碎瓷的陶片上，"灵儿勿怕"西个字正随着他的笔触慢慢显形，不是刻的，不是画的，倒像是从陶土里自己长出来的。
"是地下水脉。"姜阙对着陶片呵了口气，白雾里，那些字更清晰了，"情念渗进土里，在特定时辰与矿物共振......好个借天地为纸，人心为墨的手段。"他把陶片贴身收进怀里，转身往村里走，边走边哼起旧谣："破碗妈妈回家啦，带着星星和月牙......"
栾阳望着他的背影，玄阴鼎在胸口微微发烫。
这是他最后一次被世界"感知"——自他形体虚化以来，大多数人看他都像看团影子，可姜阙能看见他抛石子，能听见他引发的涟漪，甚至能破译他埋在土里的情念。
他低头笑了笑，转身往村外走。
路过村东头的农舍时，窗内的灯火突然亮得刺眼。
栾阳停住脚步，见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趴在桌上绣风筝，红线在她指缝间穿梭，背面歪歪扭扭写着"给没名字的叔叔"。
他隔着窗纸都能听见她哼的小调，和姜阙刚才唱的是同一首。
玄阴鼎的烫意更浓了。
栾阳伸手按在胸口，却摸到一片冰凉——那是残印即将消散的征兆。
他没进门，只在院外的雪地上用脚尖划了道弧线。
屋檐的滴水顺着弧线流进墙角的冻土，第二日清晨，那里冒出株嫩芽，叶片边缘的锯齿状缺口被风一吹，竟发出细弱的呜咽，像婴儿梦呓。
村民后来管这草叫"念叔草"。
数日后的雪山隘口，牧羊人哈着白气往石堆上添了块石头。
被雪崩封死的洞窟缝隙里，垂着根红线，末端系着半片烧焦的布条——正是当年栾阳烧妹妹纸人时落下的残烬。
他不敢碰，只对着石堆拜了三拜，转身赶羊去了。
此时栾阳己南渡荒原，站在废弃驿站的灶台前。
他用玄阴鼎的寒气凝出冰锥，撬开灶底的砖块，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——这是他娘王琴当年藏《无脚行者录》残卷的地方。
盒盖"吱呀"打开，里面空无一物，只有盒底刻着西个小字："你们记得就好。"
栾阳指尖抚过刻痕，忽然笑了。
他想起青溪村满墙的红绳名字，想起楚鸿跪在碑前颤抖的背影，想起小丫头绣的风筝和姜阙唱的旧谣——原来他早就在这些人心里扎了根，比任何碑都深。
"那就够了。"他低声说。
话音未落，油灯"噗"地灭了。
门扉被风撞得"砰"响，再开时，门外只有满地月光，连个脚印都没留下。
驿站外的官道上，马蹄声由远及近。
三个黑衣人影在月光下勒住马，为首者掀开斗笠，露出半张戴着青铜面具的脸。
他盯着驿站方向看了片刻，从怀里摸出封密函，火折子"刺啦"一声点亮，照见函首朱印："着各地官府速收《无名录》手抄本，尽数焚毁......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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