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4章 风停了,可名字还在走
清水碗里的涟漪刚散,京畿城南的青石板路上己响起细碎的脚步声。
陈郡守缩了缩脖子,粗布衣领蹭过下巴上的胡茬——他辞官后总爱穿这样的旧衣,说是“沾点人间烟火气”。
此刻烟火气正从西面八方涌来:卖糖画的老张挑着担子,竹架上还粘着半块没卖完的蝴蝶糖;绣坊的周娘子捧着个蓝布包,布角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帕子;最前头的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,攥着张皱巴巴的纸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“没名字的叔叔”——纸边被口水洇过,像是被她偷偷亲过。
“他呀,最见不得人委屈。”老耿的话突然在陈郡守耳边响起。
三个月前他去冰窟查案,听守林人这么说。
此刻他望着攒动的人头,忽然懂了:这些捧着陶碗、攥着纸、揣着帕子的人,哪是来祭碑?
分明是来给那个“没名字的大人”,补上他生前没来得及收的——一声“谢谢”。
“昨夜梦里,我那早夭的孙女说,有个黑衣人替她把鞋穿好了。”
苍老的声音从右侧传来。
陈郡守转头,见是个佝偻的老妇,怀里抱着只粗陶碗,碗底沾着星点饭粒。
她枯瘦的手指着碗沿,像在摸孙女的发顶:“那丫头走时才三岁,鞋都没穿稳当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阵微风从碑顶卷下。
风里裹着碎碎的响动,像春蚕食叶,又像远寺晨钟——是万千声线交织的低语。
卖糖画的老张手一抖,蝴蝶糖“啪”地掉在地上;周娘子的帕子被风掀起,半空中展开,竟露出帕角绣着的“平安”二字;小丫头的纸飘起来,打着旋儿往碑顶去了。
陈郡守仰头。
月光下,那方无字碑的石面泛着淡金色的光。
不是刻上去的字,是无数张脸叠在一起的影子:有抱着孩子的妇人,有举着火把的樵夫,有被人扶着的伤兵——都是他在卷宗里见过的,那些被“没名字的大人”救过的人。
“原来你不在这里……”他喉头发哽,指尖轻轻碰了碰胸前的玉佩——那是当年他在京畿当执政官时,被刺客刺伤后,有人塞在他枕头下的。
玉佩上刻着“民安”,刻痕很浅,像用指甲抠的,“你在他们嘴里活着。”
极北冰原深处,栾阳的识海残印随着这声低语轻轻一颤。
他“看”见了:南方的共鸣如潮,从京畿的无字碑开始,漫过绣楼、书院、田埂,连渔村的桅杆上都飘着写名字的布条。
可他没有回应——他早该走了。
十年前,楚雄辉为夺灵矿焚毁村民祭坛时,他躲在废墟后的灌木丛里,看着老祭司用最后一口气把“听娘藤”的种子塞进他手心:“这藤能护着咱们的魂,等它成林那天……”
此刻他引动极细微的地热流,顺着冰原地脉往南渗。
地热裹着残念,像母亲哄睡时的手,轻轻抚过地下沉睡的种子。
他不设阵法,不做标记——自然会替他完成复仇后的宽恕。
等十年后藤芽破土,当年的焦土会爬满青藤,每片叶子都替那些被烧了牌位的人,喊一声“回家”。
“先生,要是没人念我们呢?”
稚嫩的声音撞进栾阳的感知。
他“看”见姜阙蹲在渔港的浮名塔前,百衲衣沾着海水的咸腥。
一个扎红肚兜的幼童捏着彩泥,泥像没有眼睛鼻子——这是渔村新流行的“无面像”,专门用来记那些“没名字的好人”。
姜阙从怀里摸出片枯叶。
叶子己经干了,可叶脉里还凝着雪的冷意——那是栾阳当年站在雪岭上,被寒风吹落的衣角扫下的。
“你看,”他把叶子放在幼童手心,“只要还有人愿意记住别人,就总会有人记得你。”
幼童攥紧叶子往海边跑。
海浪卷着碎贝壳涌上来,叶子被冲进浪花。
下一刻,远处礁石缝里冒出点新绿。
嫩芽的锯齿叶瓣颤了颤,像在哭,又像在笑——这是“念叔草”第一次在海边扎根。
栾阳的残念轻轻碰了碰那抹绿。
这是他与世界最后一次共振。
他想起母亲王琴在灶前添柴时说的话:“人死了不怕,怕的是活人不肯提你的名字。”如今,李家的针线盒里收着温过的锈针,老耿的石塔下埋着化了糖霜的蜜饯,连书院的书生背书时,“民为贵”那页总被风掀开——不是风,是有人在翻书时,想起了某个站在雨里听他们读书的身影。
他松开了最后一丝执念。
识海残印像春雪落进溪里,融成千万点光,顺着万民的低语飘向西方。
有光钻进老妇的陶碗,在饭粒上凝出个模糊的鞋印;有光缠上小丫头的纸,把“没名字的叔叔”描得更清晰;还有光掠过姜阙的百衲衣,在补丁缝里打了个结——那是他当年替姜阙补衣服时,总系不好的死结。
次日清晨,极北冰原的暴风雪突然停了。
牧羊人巴图裹着老羊皮袄路过冰窟,忽然顿住脚。
冰窟前的石塔又高了一截,垂在石缝里的红线正轻轻晃动,像被谁拉了一下。
他摸出怀里的铜钱——那是三年前听“破碗妈妈”故事时,说书人塞给他的信物。
他踮脚把铜钱系在红线上,铜钱碰着冰壁,“叮”地一声。
千里外的山村,五岁的小喜儿突然从热炕上坐起来。
她揉着眼睛,指着窗户:“娘,刚才有人笑着走了过去!”
喜儿娘裹着棉袄起来,推窗看。
雪地里平整得很,只有屋檐的冰棱在滴水,“滴答、滴答、滴答”——恰好三声。
“灵儿……别怕……回家了。”
北境荒庙的泥像掉了半张脸,月光从破瓦漏进来,照在楚雄辉蜷曲的背上。
他怀里紧攥着半卷《摄魂铜镜》残谱,铜锈蹭得手背发绿。
突然,残谱上的符文猛地亮了一下,像被谁瞪了一眼。
他打了个寒颤,手指无意识地抠进谱子,纸页发出细碎的哭响——
而在千里外的冰原,系着铜钱的红线又晃了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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