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村头那间土坯房的门，三天没打开了。
林致远扛着半捆柴火从渠上回来，路过时特意停下脚步。土坯墙被雨水冲刷得斑驳，露出里面混杂着茅草的黄土，墙上用红漆刷的“好好学习，天天向上”早就褪成了淡粉色，笔画间爬满了青苔。这是石头沟唯一的学校，一间屋子，一个老师，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。
往常这个时候，屋里总会传出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，夹杂着王老师用教鞭敲黑板的“笃笃”声。王老师是从县城下放来的，戴着副厚厚的眼镜，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。林致远记得，自己第一次认识“林”字，就是王老师用树枝在地上写的。
可现在，只有风吹过窗棂的“呜呜”声，像谁在哭。
“王老师走了。”背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。
林致远回过头，是邻居家的二柱子，比他小两岁，平时总爱跟着他上学。二柱子手里攥着个揉皱的纸团，是昨天王老师给他们发的识字卡片。
“啥时候走的？”林致远的声音有点发紧。
“昨天后晌，”二柱子低下头，声音带着哭腔，“跟公社的拖拉机走的，说……说不回来了。”
林致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。他放下柴火，走到土坯房门口，伸手推了推门。门没锁，“吱呀”一声开了道缝，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
二
屋里空荡荡的，只有几张破旧的木桌木凳歪歪扭扭地摆着，地上散落着粉笔头和废纸。黑板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字迹，是昨天教的“毛主席万岁”。讲台桌上，那个用了不知多少年的铁皮粉笔盒空了，旁边放着半截红铅笔。
林致远走到自己常坐的那个角落，板凳腿是松的，他总是用一块石头垫着。现在，石头还在，板凳却翻倒在地上。他蹲下身，把板凳扶起来，手指摸到凳面上自己刻的歪歪扭扭的“远”字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他想起王老师给他们讲“北京”的样子，说天安门广场有多大，说毛主席的画像有多高。那时，他觉得北京就像天上的月亮，遥远又明亮。王老师说：“你们要好好读书，将来就能走出大山，去北京看看。”
可现在，说这话的人走了。
“听说王老师是成分不好，”二柱子也跟了进来，小声说，“他婆娘来信，让他赶紧回城，不然……不然要被批斗了。”
林致远没说话。他知道“成分”是啥意思，村里的大喇叭天天喊“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派”，王老师的眼镜，他说话的腔调，在有些人眼里，就是“资产阶级”的象征。前阵子，公社的人来过，指着王老师的鼻子骂他“放毒”，说他教的那些“之乎者也”是封建残余。
那天之后，王老师就不怎么说话了，只是默默地教他们认字，写算术。
林致远走到讲台前，拿起那半截红铅笔。笔杆被磨得光滑，显然是用了很久的。他想起王老师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的样子，温暖而有力。王老师总说：“字如其人，要写得端端正正。”
“以后没人教我们认字了？”二柱子问，眼里含着泪。
林致远攥紧了那半截铅笔，铅笔头扎得手心生疼。他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这时，外面传来一阵喧哗。林致远和二柱子赶紧跑出去，只见几个穿着的确良褂子的人正往墙上贴大字报，红底黑字，刺得人眼睛疼。
“打倒臭老九！”
“读书无用，劳动光荣！”
几个孩子吓得赶紧躲到一边。林致远看着那些字，突然觉得胸口发闷。他想起王老师临走前说的话：“就算我走了，你们也别放弃读书。字认多了，总不是坏事。”
三
王老师走后的第三天，公社来人了，说这土坯房要改成“革命委员会”的活动室，让孩子们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。
林致远来得最晚，大部分孩子己经把自己的课本、作业本拿走了。有的孩子把课本撕了叠纸飞机，有的干脆扔在地上，被踩得稀烂。在“读书无用论”的口号下，很多家长早就不让孩子上学了，觉得还不如在家多挣点工分。
林致远走到讲台底下，从墙角拖出一个破书包。这是王老师偷偷给他的，里面装着几本旧课本和一本《新华字典》。王老师说：“这些你拿着，慢慢看，有不懂的……就自己琢磨。”
他把书包往肩上一甩，刚要走，就看见公社的一个干部正踩着一张写满字的纸，往墙上钉钉子。那张纸，是王老师亲手画的中国地图。
“别踩！”林致远想都没想就喊了一声。
那干部愣了一下，转过头，看见是个半大孩子，眼睛一瞪：“小兔崽子，你喊啥？”
“那是地图，”林致远的声音有点抖，却还是往前走了一步，“不能踩。”
“什么地图？就是张废纸！”干部抬脚就往地图上碾了碾，“告诉你，以后不许再提读书的事，再提就是反革命！”
林致远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嵌进肉里。他看着那张被踩烂的地图，看着上面代表“北京”的那个小红点，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。
他没再说话，转身跑出了土坯房。二柱子追了出来，手里拿着个纸包。
“这是王老师留给你的。”二柱子把纸包塞给他，“昨天他走的时候，让我转交给你，说……说你是个好苗子。”
林致远打开纸包，里面是一本《毛主席语录》，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字：“书山有路勤为径，学海无涯苦作舟。”字迹有些潦草，像是写得很急。
西
那天下午，林致远没去渠上干活，也没回家。他抱着那个破书包，躲在后山的山洞里，就是他平时偷偷看书的地方。
书包里的课本己经卷了边，纸页发黄，还有虫蛀的洞。他拿出那本《新华字典》，封面早就没了，是王老师用牛皮纸重新糊的。他翻开第一页，看见王老师写的“为人民服务”五个字，突然就哭了。
他不知道王老师为什么要走，也不知道“成分”到底是个啥东西。他只知道，以后没人教他认字了，没人给他讲北京的样子了，没人告诉他人为什么要读书了。
天黑的时候，林致远才从山洞里出来。他把课本和字典小心翼翼地藏在山洞深处，用石头堵好洞口。然后，他拿起那本《毛主席语录》，紧紧攥在手里。
回家的路上，他看见二柱子和几个孩子在村口玩泥巴，笑得不亦乐乎。他们大概己经忘了上学的事，忘了王老师，忘了那些方块字。
林致远没有过去。他顺着田埂慢慢往前走，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他想起王老师说的“走出大山”，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：就算没人教，他也要自己学，认更多的字，知道更多的事。
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，又大又圆，照亮了远处连绵的山影。他知道，路还很长，很难，但他不能停下。因为王老师说过，字认多了，总不是坏事。
土坯房的灯再也没有亮过。后来，那里真的成了“革命委员会”的活动室，天天开批斗会，喊口号。林致远路过的时候，总是低着头，快步走过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但他心里清楚，有些东西，就算屋子空了，人走了，也不会消失。就像他藏在山洞里的课本，就像他刻在板凳上的“远”字，就像王老师写在他心里的那句话。
那些东西，会在他心里，悄悄发着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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