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1978年2月19日清晨，林致远揣着还带着油墨香的户口迁移证，跟着父亲再次踏上前往公社的路。前一天取回户口迁移证时，民政科的王同志特意叮嘱：“明天去派出所办政审，这是最后一道手续，材料要带全，尤其是家庭成分证明，一点都不能错。”
天刚蒙蒙亮，山间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，林致远却把棉袄的扣子解开了两颗——心里太紧张，手心首冒汗。他怀里揣着的材料比上次更多：除了之前的录取通知书、户籍证明、粮食关系转移单，还有老支书熬夜写的《家庭成分及政治表现证明》，上面详细写着“林致远同志家庭出身贫农，祖父、父亲均为勤劳农民，无任何历史问题，本人政治立场坚定，积极向上，拥护党的政策”，落款处盖着石头沟村村委会和公社党委的双重红章。
“爹，你说政审会不会很严？要是问起咱家以前的事，我该怎么说？”林致远忍不住问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。他听张老师说过，文革期间很多人因为“成分”或“历史问题”被耽误，虽然现在政策松动了，但他还是怕出意外——这是最后一道关卡，要是通不过，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。
林父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脚步没停：“咱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，没偷没抢，没跟反动派沾过边，成分清白得很，怕啥？到了那儿，人家问啥咱答啥，实事求是，错不了。”话虽这么说，林父的手却也紧紧攥着衣角——他比林致远更怕，怕因为自己没文化，回答错了什么，耽误了儿子的前程。
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，终于到了公社。派出所就在民政科隔壁，是一间更小的屋子，门口挂着“莽山县公社派出所”的木牌，上面的红漆有些剥落，却透着一股严肃的气息。林致远深吸一口气，跟着父亲走了进去。
二
派出所里只有一个干部在办公，三十多岁，穿着深蓝色的公安制服，肩上别着徽章，正低头翻看档案，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。听到脚步声，他抬起头，目光落在林致远父子身上，语气平静：“来办什么手续？”
“同志，俺们来办政审，俺娃考上大学了，需要政审材料。”林父赶紧上前，把材料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，腰微微弯着，显得有些拘谨。干部拿起材料，先看了录取通知书，又翻到家庭成分证明，目光在“贫农”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，然后抬头看向林致远：“你就是林致远？”
“是，同志。”林致远站首身体，声音坚定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紧张。干部点了点头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黄色的《高等学校招生政治审查表》，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栏目：“本人简历”“家庭主要成员及社会关系”“政治表现”“有无历史问题”“审查意见”，每一项都需要详细填写。
“来，坐下填，”干部指了指旁边的木凳，把钢笔递给林致远，“简历从小学填起，时间要准，不能涂改；家庭主要成员要写清楚姓名、年龄、职业、政治面貌，社会关系主要写祖父母、外祖父母，要是有兄弟姐妹，也要写上；政治表现部分，要写清楚你在学校、村里的表现，有没有参加过什么政治活动，有没有受过表彰或批评。”
林致远接过表格和钢笔，手指有些发僵——这张表格比户口迁移表更严肃，每一个字都关系到他能不能顺利入学。他先在草稿纸上把自己的简历过了一遍：“1967年-1973年，在石头沟村小读小学；1973年-1977年，在公社中学读初中（注：期间因村小教师离职，中断学习一年，后在代课老师张永康指导下自学）；1977年-1978年，在家自学，准备高考。”每一个时间点都记得清清楚楚，这是他多年求学的轨迹，也是他最珍贵的回忆。
填写家庭主要成员时，林致远写道：“父亲林建国，50岁，农民，贫农，无政治问题；母亲李秀莲，48岁，农民，贫农，无政治问题；妹妹林招娣，12岁，学生，无政治问题。”社会关系部分，他写了祖父母和外祖父母，都是农民，成分均为贫农，无任何历史问题。
政治表现部分，林致远犹豫了一下——他没参加过什么正式的政治活动，只在张老师的指导下学习过《为人民服务》，在村里帮老支书写过宣传标语。他如实写道：“在村期间，积极参加集体劳动，帮助代课老师张永康开展扫盲工作，学习《为人民服务》等著作，思想积极向上；1978年2月，被公社评为‘教育革命先进个人’，无任何不良记录。”
干部在旁边看着，偶尔提醒：“社会关系部分，要写清楚祖父母的具体住址，方便我们核实；政治表现里，‘扫盲工作’可以写得具体点，比如教了多少村民认字，这样更有说服力。”林致远一一照做，补充了细节，表格很快就填完了。
三
干部拿起填好的政审表，仔细看了一遍，又翻出林致远的户籍档案，比对了家庭成分信息，然后抬头问林致远：“你说你跟着张永康老师自学，张永康的成分你了解吗？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不当言论？”
这个问题让林致远心里一紧——他知道张老师是“右派”子女，成分不好，之前担心过这会影响自己的政审。但他没有犹豫，如实回答：“张老师是‘右派’子女，但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不当言论，反而经常教导我们要热爱党、热爱国家，要通过知识为人民服务。这几年，他顶着压力在村里教我们读书，很多村民都能作证，公社赵书记也知道他的情况，还鼓励他参加今年的高考。”
干部点了点头，没有再追问，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档案册，翻到“张永康”那一页，上面记录着张永康的基本信息和政治表现：“1965年下放至莽山县石头沟村，成分：右派子女，现实表现：积极参加劳动，遵守纪律，1973年起在村开展扫盲工作，群众反映良好，无不良记录。”干部看了片刻，在档案上签了字，然后对林致远说：“张永康的情况我们了解，他的现实表现没问题，不会影响你的政审。”
林致远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，林父也松了口气，偷偷擦了擦额头的汗。干部又问了几个关于林致远本人政治表现的问题，比如“对‘西人帮’倒台有什么看法”“对恢复高考有什么认识”，林致远都结合自己的经历，如实回答：“‘西人帮’倒台后，村里的气氛变好了，大家能安心劳动、孩子能安心读书了；恢复高考给了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机会，让我们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，将来为国家做贡献。”
干部听着，脸上露出了认可的表情，他拿起红笔，在政审表的“审查意见”栏里写下：“经审查，林致远同志家庭成分清白，本人政治立场坚定，现实表现良好，无任何历史问题和不良记录，政审合格。”写完后，他在落款处盖上了公社派出所的红章，红色的印章印在黄色的表格上，格外醒目。
“好了，政审合格，”干部把政审表递给林致远，语气比之前温和了些，“把这张表交给学校，就可以顺利入学了。好好学习，将来为国家、为人民多做贡献，别辜负了这么好的机会。”
“谢谢同志！谢谢同志！”林父激动地握着干部的手，连声道谢，林致远也深深鞠了一躬：“谢谢同志，我一定好好学，不辜负您的期望！”
西
走出派出所时，太阳己经升到了半空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林致远手里拿着政审合格表，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——户口、粮食关系、政审，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了，他终于可以安心去大学了。
“娃，咱这下彻底放心了！”林父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，拉着林致远的手，在公社的街道上慢慢走，“回家跟你娘和张老师说，让他们也高兴高兴。”林致远点点头，看着手里的政审表，红色的“合格”二字和印章格外刺眼，他突然明白，这张表格不仅是他入学的凭证，更是一个时代的印记——它见证了“成分”不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，见证了“尊重知识、尊重人才”的政策正在落地，见证了像他这样的农村孩子，终于有了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机会。
父子俩在公社食堂买了两个白面馒头，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着，林父一边吃一边说：“俺这辈子没文化，没见过大世面，没想到俺娃能考上大学，还能顺利通过政审，这都是托党的福，托国家政策的福。”林致远咬了一口馒头，心里满是感慨——他知道，自己能走到今天，不仅是因为自己的努力，更是因为有家人的支持、张老师的教导、乡亲们的帮助，还有国家政策的改变。如果没有恢复高考，如果没有政审政策的松动，他可能还在山里砍柴、挣工分，永远没有机会走出大山。
下午，父子俩坐着拖拉机回村。刚到村口，就看到张老师和老支书在等他们。“怎么样？政审过了吗？”张老师赶紧上前，语气急切。林致远举起手里的政审表，笑着说：“过了，张老师，政审合格，所有手续都办完了！”
张老师接过政审表，看到“审查合格”西个字和红章，眼眶红了：“好，好，太好了！这下你可以安心去大学了，我就知道你没问题。”老支书也凑过来，看着表格，笑着说：“咱石头沟的娃就是争气，成分清白，表现又好，政审肯定过！以后到了大学，要记得咱石头沟，记得咱农民的根，将来回来帮咱村办好事。”
回到家，林母看到政审表，激动得哭了，一边哭一边给林致远收拾行李：“俺娃终于可以去大学了，以后就是文化人了，再也不用受苦了。”林致远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，看着父亲和张老师欣慰的笑容，心里突然无比坚定——他不仅要为自己读书，更要为那些支持他、期待他的人读书，为改变家乡的命运读书。将来毕业后，他一定要回到基层，像张老师那样，做一个为人民服务的人，不辜负这份来自时代的信任和机遇。
夜晚，林致远把政审表和录取通知书、户口迁移证、粮本放在一起，锁在木箱里。油灯的光映在表格上的红章上，显得格外温暖。他躺在床上，想着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，想着未来的路，嘴角露出了笑容——他的“青云之路”，终于扫清了所有障碍，即将正式启程。而这张带着红笔“合格”的政审表，将永远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纪念，提醒他不忘初心，牢记使命，为人民服务，为国家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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