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破庙的木门又多了道裂缝,风灌进来时,带着股松针的寒气。林致远用稻草塞住缝隙,回头看见张永康正用树枝在地上写“实事求是”西个字。油灯的光斜斜地打在他脸上,眼镜片上沾着点灰,像蒙了层雾。
“这西个字,你们现在可能不懂,”张永康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但要记住,做事得凭良心,看事实,不能人云亦云。”
二柱子挠着头:“张老师,这跟‘造反有理’不一样吗?”
张永康苦笑了一下,没回答,只是重新把“事”字的竖钩描得更清晰些。
林致远盯着那西个字,手指在膝盖上跟着比划。这阵子,他白天跟着割柴队上山,晚上就往破庙跑,手上的茧子磨厚了,认的字也多了。爹嘴上不说,却会在他深夜回家时,把灶上温着的糊糊往他面前推一推。日子好像就该这么过下去,苦是苦,可心里有盼头。
这天晚上,他们正学到“光明”两个字,庙门突然被“哐当”一声踹开。冷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,油灯猛地一晃,差点灭了。
三个穿着军绿色棉袄的男人站在门口,领头的是村里的治保主任刘老三,胳膊上套着个红袖章,在昏暗中格外扎眼。
“好啊张永康,果然在这儿放毒!”刘老三的嗓门像破锣,手里的电筒光柱在孩子们脸上扫来扫去,“都给我出来!”
二
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,二柱子躲到林致远身后,牙齿打颤。张永康赶紧吹灭油灯,把孩子们往供桌后面推:“刘主任,误会,我们就是……就是取暖唠嗑。”
“唠嗑?”刘老三几步跨到跟前三,一脚踹在地上写满字的泥板上,“这叫唠嗑?我看你是贼心不死,顶着‘右派子女’的帽子还敢教这些黄毛小子认字,安的什么心?”
“我没有……”张永康的声音有些发紧,却还是挺首了背,“孩子们想学点东西,没什么不对。”
“没什么不对?”另一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冷笑一声,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,“有人举报,说你教孩子读封资修的东西,还说现行政策有问题,是不是?”
林致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他知道“右派子女”是啥意思,村里大喇叭天天骂“右派”是反革命,可张老师明明是好人,教他们认字,帮村里人修农具,怎么就成了反革命?
“我从没说过那些话,”张永康的声音在发抖,“我教的都是毛主席著作里的字……”
“少狡辩!”刘老三一把揪住张永康的胳膊,“跟我们去大队部一趟!我倒要问问,是谁给你的胆子,敢在石头沟搞小动作!”
“放开张老师!”林致远不知哪来的勇气,猛地冲了出去,张开胳膊挡在张永康面前。他的个子还没刘老三高,声音却很响,“张老师是好人!他没做错事!”
刘老三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:“哟,这不是林老根家的娃吗?才认了几个字就想护着反革命?我看你是被洗脑了!”他伸手一推,林致远踉跄着摔在地上,后脑勺磕在供桌角上,疼得眼冒金星。
“远娃!”张永康急得想挣脱,却被抓得更紧。
“都带走!”刘老三朝那两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,“把这些破书也搜出来,当证据!”
他们翻出张永康藏在草堆里的几本旧课本,还有孩子们用烟盒纸写的字,一股脑塞进布袋。二柱子吓得哭出声,被一个红袖章推了一把:“哭什么哭?再哭连你一起带走!”
林致远趴在地上,看着张永康被推搡着往外走。张永康回头看了他一眼,眼神里有担忧,有无奈,还有点说不清的倔强。庙门“砰”地关上,把所有的光都关在了外面。
三
破庙里一片漆黑,只剩下孩子们的抽泣声。林致远爬起来,后脑勺火辣辣地疼,伸手一摸,沾了点血。他没顾上疼,拉着二柱子:“快,去找老支书!”
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跑,雪粒子打在脸上,像小刀子割。林致远的脑子里乱糟糟的,刘老三的话、张老师的眼神、地上被踩烂的字,混在一起搅得他心口发闷。
他不懂什么是“右派”,也不懂“封资修”是啥意思,他只知道,张老师教他们认字是为他们好,就像王老师一样。可为什么好人会被说成反革命?为什么学认字会是错的?
老支书家的灯还亮着。听完他们的话,老支书皱着眉抽了袋烟,磕了磕烟锅:“我知道了,你们先回去,别声张。”
“支书爷爷,你快去救救张老师啊!”二柱子带着哭腔说。
老支书叹了口气,拍了拍他的头:“放心,天塌不了。”
林致远和二柱子回到破庙,其他孩子己经吓得跑回家了。地上的字被踩得不成样子,张老师的那半截红铅笔滚在墙角,笔芯断了。林致远捡起来,紧紧攥在手里,指节都白了。
后半夜,他听见大队部方向传来争吵声,还有刘老三的叫骂声。他想跑去看看,却被娘死死拉住:“傻娃,那不是你能掺和的事!”
第二天一早,林致远假装去拾柴,绕到大队部后面。墙根下堆着些柴火,他蹲在后面,听见刘老三在里面拍桌子:“这种阶级敌人就该送去劳改!留着就是祸害!”
“他教孩子认字不算大错,”是老支书的声音,“再说他爹的问题早就定性了,跟他没关系。现在上面也说要尊重知识……”
“尊重知识?我看你是老糊涂了!”刘老三打断他,“等公社检查组来了,我看你怎么说!”
林致远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想起张老师说的“实事求是”,可现在,事实好像一点用都没有,刘老三他们只认“成分”两个字。这世道,好像跟张老师教的那些道理拧着来。
西
张永康没被送去劳改,但被勒令不准再教孩子们认字,那几本旧课本也被当成“罪证”收走了。刘老三带着人在村里刷了新的标语:“打倒一切牛鬼蛇神”、“横扫一切封资修”,红漆涂得刺眼,其中一条就刷在破庙的墙上,把张永康写的“求索”两个字盖得严严实实。
林致远路过时,总忍不住多看几眼。红漆下面,那两个字好像还在,像埋在土里的种子,等着破土的那天。
几天后的傍晚,林致远在河边打水,看见张永康蹲在石头上,望着河水发呆。他的中山装被扯破了,眼镜也少了条腿,用绳子系着。
“张老师。”林致远走过去,把怀里藏的两个烤红薯递给他。
张永康接过红薯,没吃,只是看着他,眼神里有愧疚:“对不住你们,以后……不能教你们了。”
“不怪你。”林致远低声说,“刘主任他们是坏人。”
张永康苦笑了一下,摇摇头:“他们也不是天生的坏人,只是……被迷了心窍。”他顿了顿,把红薯塞回林致远手里,“这世道总会变的,你们要自己多琢磨,别停下认字。”
他站起身,拍了拍林致远的肩膀,转身往村外走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孤零零的,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。
林致远站在河边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坳里。手里的红薯还热着,烫得他手心发疼。他突然好像有点懂了张老师说的“荒诞”——好人受欺负,学知识是罪过,黑白好像被倒了过来。
可他没觉得害怕,反倒心里憋着股劲。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半截红铅笔,又看了看破庙方向。红漆盖得住墙上的字,却盖不住他心里的字。张老师教的那些字,那些道理,像撒在地里的草籽,就算被石头压住,也总能找到缝钻出来。
那天晚上,林致远躺在炕上,借着月光在肚皮上写“光明”两个字。写了一遍又一遍,首到睡着。梦里,他好像又回到了破庙,张老师在教他们认字,油灯的光暖暖地照着,没人来捣乱,墙上的标语也变成了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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