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霜初降，染白了陈家村后山的枯草。村口那棵老槐树多了几道雷劈的焦痕，却依旧顽强地抽出几根新枝，在凛冽的空气中微微颤抖。
村中炊烟袅袅，比起往年冬日，多了几分难得的踏实暖意。自皇城星火灶王爷显圣、寂灭之潮退去己过半载，虽天地间灵气依旧稀薄，万物复苏缓慢，但笼罩人心的那股绝望死寂总算散去。朝廷政令伴着新选派的里正抵达这偏远山村，发放了少许耐寒的“星辉麦种”，并传达了鼓励耕作、休养生息的旨意。
村东头，原本李天哿家那间破旧的茅屋早己翻新，虽仍简朴，却结实暖和。灶房里，一个身影正佝偻着往灶膛里添着柴火。
那是李天哿的阿娘，陈柳氏。
寂灭之潮中，她忧心在外征战、音讯全无的孩儿，又遭虚无气息侵蚀，虽得星火回响时一丝余晖庇佑，保住了性命，身体却彻底垮了，昔日能拉硬弓的手如今连柴火都拿得颤颤巍巍。一头花白头发，皱纹深刻得像是用刀刻上去的。
锅里熬着稀薄的麦粥，水多米少，但陈柳氏依旧仔细地看着火，仿佛那是世上最紧要的事。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，那是周远托人从皇城捎来的、用最后一点功勋换来的温养药材，效果微乎其微，却是个念想。
“阿娘，吃饭了。”一个穿着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干净的女孩端着一碗热水走进来，小心地扶起陈柳氏。她是苏小满，当年被李天哿从黑风寨救下的药童。灾变之后，她无亲无故，便留在了陈家村，悉心照料着如同亲母的陈柳氏。
陈柳氏就着热水，慢慢咽下几口粥，浑浊的眼睛望着跳跃的灶火，喃喃道：“也不知……哿儿如今……吃得上口热乎的不……”
苏小满鼻子一酸，强笑道：“阿娘放心，天哿哥本事大着呢，现在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，肯定吃得饱饱的。”这话她说得自己心里都没底。皇城传来的消息语焉不详，只知星火灶王爷最终平息了大祸，却再无李天哿的具体音讯。有人说他力战身亡，化作了星辰；有人说他功成身退，云游天下去了。
唯有这陈家村口的老槐树，和村里这几口重新点燃的灶台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一丝气息。
忽然，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叩击声。
苏小满警惕地抬起头。村里人都知陈家家况，平日少有打扰。她示意阿娘别出声，自己悄步走到门边，透过缝隙向外望去。
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、头戴竹笠的身影站在门外，身形颀长，风尘仆仆，竹笠压得很低，看不清面容，只露出一个线条干净的下颌。
“叨扰了。”门外之人的声音温和清朗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，“贫道云游至此，腹中饥渴，见贵宅炊烟温暖，可否讨碗热水，暂歇片刻？”
苏小满犹豫了一下，见对方不像歹人，又孤身一人，便开了半扇门。
那道人迈步进来，摘下竹笠，露出一张年轻却略显风霜的脸庞，眉眼温和，眼神清澈，仿佛能倒映出人心。他进院后并未西处打量，只是对着灶房方向，对着挣扎着想站起来的陈柳氏微微稽首：“福生无量天尊。老人家安好。”
陈柳氏忙摆手：“道长快请坐，寒舍简陋，没什么好招待的……”她看向苏小满，“小满，给道长倒碗热水。”
苏小满倒了水递过去。道人双手接过，道了声谢，目光不经意般扫过陈柳氏的面色，又落在那跳跃的灶火上，眼神微微一动。
他并未多言，只慢慢喝着水，状似随意地问道：“老人家气色似有不足，可是旧疾缠身？如今世道初定，生机复苏，当好生将养才是。”
陈柳氏叹道：“老毛病了，劳道长挂心。能捡回这条命，看着这灶火重新烧起来，己是天大的福分喽。”
道人放下水碗，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、用青布缝制的简陋小囊，递了过去：“贫道略通岐黄，此囊中乃山中所采宁神草，虽非灵药，置于枕边或悬于灶头，于安神养气略有微益。若不嫌弃，还请收下。”
那布囊针脚粗糙，却干净整洁，散发着一股极淡的、令人心神宁静的草木清香。
苏小满正要代阿娘推辞，陈柳氏却不知为何，看着那道人清澈温和的眼睛，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，连声道谢：“这怎么好意思……多谢道长，多谢道长。”
道人微微一笑，重新戴上竹笠，起身告辞：“多谢善信热水。炊烟暖心，便是人间至味。贫道还需赶路，就此别过。”
他来得突然，去得也干脆，转身便出了院门，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村小径的尽头，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。
苏小满扶着门框，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，总觉得那身影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熟悉感，却又分明从未见过。她摇摇头，关上门，拿起那青布小囊看了看，并无甚出奇，便依言将其悬挂在了灶头横梁上。
说来也怪，自那之后，陈柳氏夜间咳嗽竟真的减轻了些，睡得也安稳了几分。灶膛里的火，似乎也燃烧得比往常更稳定、更温和了一些。
苏小满只道是遇到了游方的善心道人，并未深思。
她却不知，百里之外，那道人身形如青烟般飘行于山峦之间，速度奇快无比。
他忽然停步，立于一座雪峰之巅，遥望陈家村的方向，低声自语，声音却与之前那温和清朗截然不同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深深的眷恋：
“阿娘……小满……”
“再等等……”
“待我……真正找回‘回来’的路……”
山风呼啸，卷起雪沫，掠过他己然变得完全透明、几乎与天地风雪融为一体的手掌。
他低头，看着自己虚幻的手掌，苦笑一声：
“这星火重燃……代价着实不小。如今这般状态，倒是与那‘清风’无异了……”
“也罢，便以此身，再巡一遍这人间烟火。”
话音落下，他的身影彻底消散于风雪之中，仿佛化作了千丝万缕，融入那北疆呼啸的寒风，融入南疆的雾气，融入西漠灼热的气流，融入东海咸腥的海风……
无声无息，巡看世间。
而在那道人曾经站立过的雪地上，一点微不可查的橘红色火星，在那绝寒之中，顽强地闪烁了一下，旋即隐没。
青萍之末，风起于微澜。星火重燃之路，方才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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