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黎世的冬天来得悄无声息,却无孔不入。
江心橙租住的公寓在一栋老建筑里,暖气烧得再足,寒意还是能从宽大的玻璃窗缝隙里钻进来。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,生活被切割成规律而单调的块状。清晨去湖边散步,上午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旁听机械工程的公开课,下午泡在图书馆,晚上回来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餐。
她戒掉了咖啡,不再熬夜,也彻底封存了所有关于“晶格自愈合”技术的研究草稿。她像一个试图格式化自己硬盘的电脑,删除了所有危险的、会引起系统崩溃的程序。
可记忆不是程序,它是一种病毒,潜藏在每一个日常的角落。
她在超市里看到一对年轻情侣为最后一盒草莓争执,会毫无预兆地想起付衡。那个男人不爱吃甜食,却总会在草莓上市的季节,让简安把最新鲜的空运到家里,因为她喜欢。
她在图书馆翻阅一本关于材料力学的旧期刊,看到某个熟悉的公式推演,手指会不自觉地在桌上划动,脑中浮现的却是付衡书房里那张巨大的、铺满图纸的黑胡桃木书桌。
她甚至在给自己煮一碗最简单的番茄鸡蛋面时,都会因为多放了一点盐而愣住。付衡的口味很淡,和她在一起后,家里的菜就再也没有放过重盐。
逃离,并没有带来新生。它只是将她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巨大的、被付衡的影子笼罩的无主之地。她获得了地理上的自由,却将自己囚禁在回忆的牢笼里。
这天下午,她在学院的精密加工车间里观摩。这里对外开放,只要登记,就可以使用一些基础设备。她喜欢这里的味道,混合着金属、机油和冷却液,冰冷、纯粹,能让她纷乱的思绪暂时沉淀。
她正在调试一台老式的数控铣床,试图加工一个自己设计的微型齿轮。这纯粹是兴趣,用来打发时间。但这台旧机器的精度总有些偏差,一个关键的转角,她试了三次都未能达到理想的光洁度。
“刀补参数有问题。”
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,是字正腔圆的德语,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。
江心橙回头,看到一个高个子的男人。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,戴着一副护目镜推在额头上,露出一头微卷的棕色短发和一双蓝得像苏黎世湖水的眼睛。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,脸上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、属于学者的纯粹和热情。
“你的G41指令下得太早了,”男人指着屏幕上的代码,“在进入圆弧插补之前,应该先建立一个线性过渡。否则,系统会因为突然改变切削方向而产生振动,影响表面精度。”
他说着,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,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了几下,修改了一小段程序。他靠得很近,江心橙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,干净得像个大男孩。
“你试试。”他退开一步,笑着对她说。
江心橙压下心头那一瞬间的不适,重新启动了机床。这一次,刀具的移动轨迹流畅无比,切削声也变得悦耳。几分钟后,一个新的齿轮加工完成,表面光洁如镜,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。
“谢谢。”江心橙拿起那个小小的零件,轻声道谢。
“不客气。我叫里奥,”男人伸出手,掌心有些因长期和机械打交道而留下的薄茧,“里奥·施耐德,这里的博士后。”
“程。”江心橙犹豫了一下,只说出了自己的姓氏。她没有伸手,只是微微点头示意。
里奥也不在意,很自然地收回手,目光落在了她之前画在草稿纸上的设计图上。“很有趣的设计,嵌套式的行星齿轮组?用在什么地方?”
“一个……小玩具。”江心橙含糊地回答。
“能把传动比做到这么极限,可不是玩具那么简单。”里奥的眼睛里闪着光,“这是用在某种高精度伺服系统里的吧?比如……机械假肢的腕关节?”
江心橙心里一惊。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年轻人,只凭一张草图,就精准地猜出了她设计的初衷。这东西确实是她闲来无事,为一个关于残疾儿童辅助设备的项目画的概念图。
看到江心-橙的表情,里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“抱歉,职业病。我一看到精巧的机械结构就忍不住想拆解。你也是学这个的?”
“旁听。”
“真厉害,”里奥由衷地赞叹,“你很有天赋。对了,下周五我们系里有个关于新型记忆合金应用的讲座,主讲人是克劳斯教授,他可是这个领域的权威。你要来听吗?”
江心橙本想拒绝。她来这里,是为了遗忘,不是为了重新开始。可里奥那双毫无城府、充满期待的蓝眼睛,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。
最终,她点了点头。
与此同时,A市,付氏集团顶层。
付衡的办公室里,窗帘紧闭,只亮着几块巨大的显示屏。屏幕上分割成十几个小窗口,正实时播放着苏黎世不同角度的街景、图书馆、公寓楼道,以及那个精密加工车间。
画面无声,却像一把钝刀,一下下地割着他的神经。
他看着江心橙在湖边散步,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她单薄的身影,孤独得像一个幽灵。
他看着她在图书馆里一坐就是一下午,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书页,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。
他看着她笨拙地学着使用超市的自助收银机,因为一张纸币反复塞不进去而显得有些无措。
这三个月,他就是这样度过的。白天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,用疯狂的工作麻痹自己。晚上就坐在这里,像一个偷窥者,贪婪地看着她生活的每一个碎片。
简安推门进来时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。付衡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,只穿着一件黑色的丝质衬衫,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,露出苍白的锁骨。他清瘦了许多,下颌的线条愈发锋利,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,沉得像一潭死水。
“付总,欧洲那边传来的最新报告。”简安将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。
付衡没有看文件,目光依然黏在屏幕上。其中一个窗口,正好是车间的画面。他看到了那个叫里奥的男人走近江心橙,看到了他们交谈,看到了男人修改了程序,看到了江心橙点头。
办公室里的气压,瞬间降到了冰点。
“这个男人,什么来头?”付衡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股压抑的戾气。
简安早有准备,立刻回答:“里奥·施耐德,二十六岁,瑞士德国混血。父亲是苏黎世大学的物理教授,母亲是中学老师,家世清白,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。本人是机械工程领域的天才,二十西岁拿到博士学位,目前在学院里做博士后研究。”
“天才?”付衡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,“她身边,还真是从不缺天才。”
这句话里浓重的醋意和自嘲,让简安低下头,不敢接话。
付衡拿起遥控器,将车间的画面放大,定格。画面上,里奥正笑着对江心-橙说着什么,而江心-橙虽然表情依旧清冷,但紧绷的肩膀,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。
付衡死死地盯着那个画面,感觉心脏像是被泡进了柠檬汁里,又酸又涩,密密麻麻地疼。
是他亲口让她走的。
是他给了她自由。
可他从未想过,她的自由里,会允许另一个男人的出现。
他以为把她放逐到天边,她就会像被剪断翅膀的鸟,只能停留在原地,等着他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“审判”或“原谅”。他无法接受,这只鸟,竟然在别人的屋檐下,开始尝试梳理自己的羽毛。
一种被背叛的、荒谬的愤怒,从心底里烧起来。
“简安。”
“在。”
“把他所有的资料,所有,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件事,都给我挖出来。”付衡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,但那冷静之下,是即将喷发的火山,“包括他幼儿园跟谁打过架,中学时暗恋过哪个女孩,大学论文有没有抄袭过一个标点符号。”
“付总……”简安有些迟疑,“这样会不会……”
“还有,”付衡打断他,抬起眼,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,“查一下他最近的研究项目,和他所有的赞助方。我不信,这个世界上有绝对干净的人。”
简安的心一沉,他知道,老板的偏执症又犯了。那个在矿洞里,因为江小姐一句“懦夫”而崩溃的男人,那个在病房里,因为一张纸条而失魂落魄的男人,正在被一种更强大的、名为“占有欲”的心魔,重新武装起来。
他要的不是真相。
他只是要一个理由,一个能让他心安理得地,再次介入她生活的理由。
简安躬身退了出去,轻轻带上门。
办公室里,付衡缓缓站起身,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,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。A市的夜景繁华如昔,车流汇成金色的河,在他脚下奔腾。
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,良久,低声说了一句。
“想得美。”
这一次,不是对她说,而是对他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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