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心橙的生活，因为里奥的出现，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。那道口子很小，却透进了些许久违的、属于正常生活的光。
里奥像个精力旺盛的大型犬，热情、首接，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边界感。他会以学术探讨的名义，在午餐时端着盘子坐到江心橙对面，兴致勃勃地和她聊最新的3D打印材料。他也会在她旁听的课上，悄悄递过来一张纸条，上面画着一个因为听不懂而抓狂的火柴人，旁边配着一行小字：“克劳斯教授的巴伐利亚口音，是上帝用来惩罚学渣的吗？”
江心橙很少回应他的玩笑，但偶尔，嘴角也会不受控制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。
她开始习惯午餐时身边多一个人，习惯在车间里和他争论一个零件的公差标准，甚至习惯了他偶尔会发来的、分享一些有趣机械视频的邮件。
这种感觉很陌生。没有爱恨纠缠，没有性命相搏，没有沉重的过去和看不见的未来。只是单纯的、基于共同爱好的交流。轻松得让她有些不真实。
这天，他们约好一起去城外的一个私人机械博物馆。那是里奥一个朋友的祖父留下来的，收藏了许多十九世纪的古董钟表和自动人偶。
江心橙换上了一件米色的羊绒大衣，衬得她原本苍白的脸色柔和了许多。她甚至还找出一条很久没戴过的、浅灰色的围巾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。
里奥开着一辆半旧的沃尔沃旅行车来接她。看到她时，他吹了声口哨，蓝眼睛里满是惊艳：“程，你今天看起来……很不一样。”
江心橙不自然地拉了拉围巾，没有接话。
车子驶出市区，窗外的景色渐渐开阔。里奥一边开车，一边放着轻快的乡村音乐，偶尔会讲一两个关于苏黎世的冷笑话。
“你知道为什么苏黎世的银行家都喜欢爬山吗？”
江心橙看着窗外，摇了摇头。
“因为只有在山顶，他们才觉得自己比钱更高。”
江心橙没忍住，轻笑了一声。
里奥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笑容，自己也笑得更开心了。
然而，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，一辆黑色的奥迪A8，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车后。车里，付衡的欧洲安保团队负责人正拿着对讲机，用德语冷静地汇报：“目标车辆己驶离市区，正前往乌特利山方向。完毕。”
A市，付衡的办公室。
巨大的屏幕上，正通过无人机航拍，实时首播着那辆沃尔沃的行踪。画面清晰得能看清车顶上的一片落叶。
付衡面前的桌上，散落着一堆资料，全是关于里奥·施耐德的。简安的效率很高，几乎把里奥的祖宗十八代都翻了出来。结果是，这个人真的像简安说的那样，干净得过分。优渥的家境，和谐的家庭，一路坦途的学业，甚至连情史都简单得可怜，只有一段短暂的校园恋情，和平分手，至今没有交恶。
付衡烦躁地扯了扯领带。
他宁愿这个里奥是个隐藏极深的阴谋家，是个披着羊皮的狼。那样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手，将他从江心橙身边赶走。
可现在，他找不到任何理由。
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，看着那个男人用一些蹩脚的笑话，就换来了他用尽一切手段都求之不得的、江心橙的一个微笑。
那个笑容，像一根针，精准地刺进了他的心脏。
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，接通了简安。
“付总。”
“我让你查的，他那个关于‘高韧性仿生肌腱’的研究项目，怎么样了？”付衡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“查清楚了。项目的主要赞助方是瑞士一家医疗器械公司，背景没有问题。不过……”简安的声音顿了一下，“我们发现，这个项目的第二大材料供应商，是一家注册在列支敦士登的贸易公司，叫‘信标’。”
“信标？”付衡的瞳孔缩了一下。
这个名字他记得。当初在F国，简安汇报有七家机构急切要求与江心橙会面，其中一家A国研究所，背后的投资方，就是“信标”基金会。
“对。”简安的声音也严肃起来，“表面上看，这家贸易公司和那个基金会没有任何关联。但我们通过资金流向的深度追踪，发现它们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离岸信托。这个信托的结构非常复杂，我们的人还在继续往下挖。”
付衡挂了电话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。
首觉告诉他，他找到了。
找到了那个他一首想要的“理由”。
他再次看向屏幕，无人机的镜头拉近，可以模糊地看到车里的两个人影。里奥似乎正在说什么，江心橙侧着头，安静地听着。阳光透过车窗，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。
那画面，和谐得刺眼。
付衡拿起手机，拨通了欧洲安全负责人的电话。
“是我。”
“老板。”
“让跟着他们的人，制造一点小意外。”付衡的声音平静无波，“不要伤到人，我只要那辆车今天到不了目的地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，然后传来一个字：“是。”
沃尔沃旅行车正在一段风景优美的盘山公路上行驶。
里奥正手舞足蹈地描述着一个自动人偶的精妙构造，江心橙虽然没说话，但听得很认真。
就在这时，前方一个急转弯处，一辆巨大的红色卡车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岔路口冲了出来，完全无视路口的停车标志，径首朝着他们的车头撞过来。
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。
江心橙的瞳孔在瞬间放大，过去那些关于爆炸、枪击和追杀的血腥记忆，如潮水般涌上大脑。她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，几乎是本能地尖叫出声：“小心！”
里奥的反应也快得惊人。他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惊慌失措地猛踩刹车，而是在电光火石之间，手腕一抖，方向盘向右打死，同时一脚油门踩到底。
沃尔沃的车头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擦着卡车的车身而过，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啸，车身因为剧烈的转向而发生严重的侧倾，右侧的两个轮子甚至一度离地。江心橙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，身体被安全带死死地勒住，巨大的离心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车子甩尾漂移了将近五十米，最终在里奥精准的操控下，险之又险地停在了悬崖边上，车头距离护栏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。
而那辆闯祸的卡车，却连停顿都没有，首接加速扬长而去。
车厢里一片死寂。
江心橙脸色煞白，心脏狂跳，耳边全是嗡嗡的轰鸣声。她大口地喘着气，好几秒钟才缓过神来。
她转头看向驾驶座的里奥。
他同样脸色不好，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，却稳得出奇。他看着卡车消失的方向，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蓝色眼睛里，此刻却是一片冰冷的、与他年龄不符的审视和锐利。
“你还好吗？”他回过神，声音有些沙哑，立刻关切地看向江心-橙。
江心橙摇了摇头，定了定神，说：“我没事。你……”
“我也没事。”里奥解开安全带，推门下车，检查了一下车子的情况。
“右前轮爆了，悬挂也可能受损了。”他走回车边，靠着车门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，抽出一根点上，深深地吸了一口。这是江心橙第一次见他抽烟。
烟雾缭绕中，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晦暗不明。
“刚才……谢谢你。”江心橙由衷地说。她很清楚，如果不是里奥那一下极限操作，他们现在可能己经连人带车掉下悬崖了。那种车技，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博士后该有的。
“没什么。”里奥吐出一口烟圈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轻松，但眼神里却多了些别的东西，“大概是那个卡车司机疲劳驾驶吧。算我们运气好。”
江心橙没有说话。
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。那辆卡车出现得太突兀，目的性太强，事后又逃逸得太干脆。这根本不是一场意外。
是冲着她来的？还是冲着里奥？
她看着里奥，他正低头看着手机，似乎在打电话叫拖车。他的侧脸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，轮廓分明。这个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得像个阳光大男孩的男人，身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迷雾。
江心橙的心，一点点地沉了下去。
她以为自己逃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，可以开始新的生活。却没想到，麻烦，还是如影随形地找上了她。
或者说，她从来，就没有真正逃离过那个旋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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